桑原武夫曾问柳田国男:“明治时代的学者,是以什么为治学的精神支柱?”柳田冷冷回他:“是在乡下农舍中,为在京畿的儿子干活干到深夜的母亲形象。” 桑原武夫的这个问题,如果拿来问在外漂泊的宁波人,顺着柳田联想起劬劳一生的母亲形象,过年回乡吃年夜饭的时候,也会被“新风鳗鲞”或“红膏呛蟹”夺了思路,没什么原因,所有的生活底细里,都有一个除夕清晨就在灶间忙碌着鲞㸆肉、裹汤团的阿姆。 年夜饭里的新风鳗鲞、鲞㸆肉一如既往地是“母亲牌味道”系列之延续。老底子辰光,冬日负暄,弄堂家家户户的窗前檐下,总会挂出一条条鳗鲞,散发着阳光的香味,传递着年节临近的讯息。 宁波人吃鱼,不同时令有着不同的乐趣:春日品鲜,夏天吃活,秋后嗜肥,到了冬日,便是一个“鲞”字当道。鱼置于美下,而成“鲞”字,这个“鲞”(xiǎng)字,未必人尽皆知,倘说到鱼干,譬如黄鱼鲞、乌狼鲞、鳗鲞……便可心领神会。宁波的冬天漫长而湿冷,和煦的阳光往往不可多得,住在北方的人是体会不到的。老天爷偶尔放晴,家家户户开始支起晾杆晒垫被,墙门屋檐下的竹匾里,必定晾晒着各色各样的鱼鲞,夹带着团匾里晒橘皮的香气,若有似无的腥气飘荡在幽深的弄堂里。 甬人口中的“新风鳗鲞味胜鸡”之说,体现的是不失本味的清蒸风格,而黄鱼鲞、鳗鲞、乌狼鲞等与五花肉同烧,别有一番大鱼大肉的丰饶之欢。正月里,鱼鲞与五花肉同烧,刚出锅火热哒哒滚的就是鲞㸆肉,冷食即为鲞冻肉,五花肉、鱼鲞被汁水锁在凝胶之中,泛着琥珀般的晶莹色泽,佐酒下饭两相宜,长久以来,鲞㸆肉一直是浙东年菜里的保留老味道。 “黄鱼车”是人力三轮车的昵称,“大黄鱼”指代金条,“生病黄鱼”指代病秧子……黄鱼之于宁波,简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甬城旧俚:“死人会走,白鲞会游”,指代嘴巴能说会道,善于花言巧语之流。白鲞,是鲜黄鱼剖开腌制后,晒干而成。余生亦晚,而今野生大黄鱼集体消失难觅踪影,即便寻得,已是天价,难入市井寻常人家之门,当今的野生黄鱼鲞,已成大富大贵之物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在新江桥下,领略过剖大黄鱼鲞的光景,鱼贩将整条黄鱼去鳞后置于案板,操“鲞刀”从鱼头起剖,顺着背鳍一直贴着脊椎骨剖到鱼尾,后将两爿鱼体扒开,挖出内脏撒盐,或以卤浸,入缸桶以大石块压实。过两三昼夜,卤汁漫出鱼面,取出后淡水漂涤余盐,整齐地置于竹匾上,放太阳底下晒干后,入甏铺干稻草贮藏。 如此炮制的白鲞,硬邦邦的,外乡人带回去直接蒸食,差点被齁死,不免暴殄天物。恰当的吃法,是先将白鲞浸入清水中泡软,斩成小块后与带皮五花肉烧“白鲞㸆肉”,也可单独烧“油浸白鲞”、熬“白鲞冻”,无不鲜咸合一。岁终祀神祝福,又称谢年,这是宁波人一年中祭神最隆重的一次。旧时,正月里的鲞㸆肉、鲞冻肉所用的猪肉,是谢年祝福后的带皮五花肋条。宁波人有一种独特的烹饪技法,那就是“㸆”(方言音 kào),持续用文火收干食馔中的汤汁,不勾芡,以汤汁全部渗入食材,收汁㸆干后,才起锅装盘。㸆的技法,重油、重料、费时、费柴火,起码花上个把钟头,火候到家、工夫烧足的鱼鲞与猪肉经历一番缱绻,肉有鱼鲜,鲞含肉香,彼此渗透融合,年味儿渐渐开启。 至于用黄鱼鲞、墨鱼鲞与黑毛猪五花肉的“双鲞㸆肉”,就是不按常理出牌,大胆地追求变化与革新的“花头经”,全靠掌勺的脑洞大小,这种㸆法也只有宁波人才做得出来!唯有在这个时候,才知道鲞冻肉有多么辽阔,才懂得岁月单薄须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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