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灵敏 “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院香,沉李浮瓜冰雪凉。竹方床,针线慵拈午梦长。”李重元写了四季流转,唯独这一阙夏词里的意象,唤醒了我蝉鸣中的记忆。井水浸冷的瓜果、触手生凉的躺椅、花纹古朴的顶针,都是久违的夏日时光。学生时代的假期,我多在外婆家惬意度过。这座半岛的夏天,是从橘花香飘起,从蒲扇风吹起,从梅子汤饮起。一切仿佛都浸润在微醺的和风里,恍惚间,只觉岁月悠长。 东海之滨,并不缺白浪逐沙滩。当看惯了梭网渔船,才发现,海风中各有风姿的鲜花,才是心中无法比拟的风景线。嶙峋礁石边,常见换锦花,淡紫绯红,颜色氤氲,美如水彩画。“或红或绿,叶落而花,故曰脱红、脱绿;花落而叶,故曰换锦,花与叶两不相见也。”相比同是石蒜科的彼岸花,“换锦”的花名委实更加动人,仿佛是款款走来的含羞少女。季节到了,偶尔也能见到几丛野石竹,是一种朴拙开阔的美。纤弱的青葙则是零星长在各处,下白上粉的渐变色造就了淡雅天成的清丽风姿。在檀头山的海滨沙地,惊喜地见到了面朝大海的肾叶打碗花:淡粉浅白的花朵形似喇叭,绿叶肆意蔓延,犹如锦绣瀑布张扬地铺散在浅金色沙滩。或许这是莫奈钟情的梦幻色彩吧,在他的灵感源头吉维尼小镇里,灿烂的银莲花、缤纷的紫菀和秀丽的锦葵竞相绽放。与之相比,坚韧的海边繁花多了无意争艳的高洁,并非“寂寞开无主”,而是“吐芳不择地”。 半岛上的树,并不逊色于花。风暖昼长,万物并秀,这幅夏日织锦少不了青绿来染就。古庙门口有一株枫杨,串串果序低垂在树冠之下,如翠绿雨幕,又似水晶帘动,这是枝头的明月珰。小时候经常呼朋引伴去收集一大兜枫杨的翅果,粘在额头充当花钿,甚至洒满全身来追求“满头珠翠”的效果。想来,童年都自带古装梦。枫杨树带来季节限定的天然道具,也给予了最淳朴和简单的快乐。夏日的水杉则是挺拔如少年,湖边几棵更加鲜绿如洗。当水面似镜,便有倒影连连,幸运的话可以见到小鸊鷉在悠然地潜水捕鱼,灵活狡黠。也能偶遇漂亮的红嘴蓝鹊在林间树丛轻盈掠过,这是小伙伴口中的“长尾巴鸟”。 外婆家的后院也别有洞天,一株伸展如伞的桑树斜靠着院墙。这是不会结桑葚的雄树,平日默默无闻,唯有养蚕宝宝的季节才会被我们想起。树旁一排淡紫色的短苞木槿,漫栽成篱、高过头顶。七月初七,外婆会摘下木槿叶揉搓出汁来给我们清洗头发。老话讲“牛郎织女碰头,槿树叶爿滰头”,据说这种特殊的洗发水会让女子鬓发如云、颜如舜华。多年后读到《甬上竹枝词》中“活水新煎槿树叶,家家料理洗头盆”,可以想象这是何等风雅美好的场景。院里还有几株不起眼的山樱桃树,球形的小果子并不可口,甚至有 点酸涩,听说是因为外公买错了树苗。我们往往只是浅尝几颗,大多是摘来逗弄小院里的“泥头鸭”。它们外貌憨笨,不如麻鸭清秀。然而“泥头鸭”本领高强,可以轻松地飞上二层小楼的屋顶,然后戏谑得意地眯缝小眼睛望着我们。午后,慵懒地躺在绿茶水擦拭过的竹席上,喝掉满满一碗透明微凉的桂花木莲冻,呼吸都带着薄荷清香。也有专属点心的,通常是外婆做的“糖挞麦谷”、“荞头烤土豆”和“苔条年糕”,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却是心头眷念的老底子味道。 夏的缤纷,让人欢腾。在半岛走亲访友,连去过的地名都有从古诗词走出般的美。漫步“儒雅洋”,恍若走入一段静谧时光。在竹林掩映的小院吃早餐,童年的舀糕米馒头已然变了颜色。紫、褐、绿、白,那是南烛叶的醇厚、红糖的甜香、艾草的风味和糯米的清润。唯一不变的,是记忆里米馒头独有的柔糯美味。小镇的白沙枇杷也姗姗来迟,仅是匆匆一面,让人魂萦梦牵,这是当地人期待的鲜果伴手礼。盛夏青山,满目苍翠,只因绛紫杨梅的到来而变得旖旎可爱。等风来,果香悠悠,心亦悠悠。细心地盖上一层绿色狼萁草,便是杨梅下山的时刻。还去了“莲花村”,虽然没并有映日荷花,但是有着向天际延伸的座座海塘。在夕阳余晖下钓梭子蟹,欣赏着细碎金光,吃着主人就地而煮的海鲜面,这是属于海边夏日的欢畅。驱车看望阿姨,我们还邂逅了“横塘”,就在大片齐整的茭白水田旁。微风拂过,茭白叶如绿剑,这是比麦田更加壮观的绿色海洋。“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虽然诗中的“横塘”远在江苏,妾亦“不住”横塘,这个地名却悄悄记在了心上。就像依旧记得“玉泉”的寺庙,“西边塘”的葡萄,“相思岭”的古道。 夏日时光,就流转在这一帧又一帧的风景之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是庄子的美学命题。而山海之美,都是属于这座半岛的平淡诗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