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总是喜欢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雨从哪里来,为何落在门前的池塘,池塘里的水却不会满溢?母亲告诉我,雨是有住址的,就像你父亲的朋友,想到去看望老朋友,就会离开自己的居所。我说,原来雨的朋友在这里啊。母亲笑着说,到处都有雨的朋友,所以有时候你外婆家下雨,这边没下,那说明它想念你外婆家的朋友了。 母亲还告诉我,雨是有脚的,可粗可细,可长可短,它着急赶路的时候,就迈着大踏步,噼里啪啦的,怕房顶都要被它踩塌;它不急着赶路的时候,就踩着戏台上的花旦才有的小碎步,窸窸窣窣,像是微风在拨弄珠帘。但不管雨用什么样的脚走路,在我的认知里,它是踩着千家万户的屋瓦过来的。 在父亲的朋友中,有一个人的脚比雨脚还长,只要赶上家里做好吃的,无论多远,他都会及时出现在饭桌前,桌上有提前给他准备好的酒杯和筷子。你说巧不巧,他总是会赶在下雨之前,往往是天一变色,乌云盖境,在凉飕飕的雨脚伸进檐下的一刹那,他爽朗的笑声仿佛从云层里探出的阳光:“我已经闻到海苔花生的香味了。”母亲说:“你朱叔叔的脚真长!”在我们家乡,把有口福的人称为“长脚人”,他们总是能赶上一些喜庆、团聚甚至是朋友小酌的场合。我怀疑朱叔叔每个脚指头都长满了嗅觉细胞,他是一路闻着食物的芬芳过来的。 朱叔叔是父亲的同事,在供销科里跑外勤,每次出差回来,第一顿酒就是在我家喝的,总会带一些天南海北的小吃。嘴巴馋的时候,我就渴望有一场雨,因为朱叔叔总会在下雨之前掀开门帘,带给我北京的茯苓饼或是杭州的定胜糕。我不关心他这趟又去哪里出差,我只关心他这趟带回的小吃是不是跟上回的一样美味可口。记得那是个夏日的傍晚,父亲刚从池塘里钓了一条七斤重的鲤鱼,擅长烹饪的他用鱼头烧汤、鱼尾红烧、鱼身熏制,硬是在简陋的厨房条件下做出了一道“鲤鱼三吃”的硬菜。母亲责怪他浪费,细水长流的吃法可以吃上几日,非得一次端上桌,父亲说:“我估计小朱这趟去广州出差也快回来了吧。” 微雨飘零,像是老天爷在屋顶洒了一把绣花针,一只猫几近无声地从瓦上溜过。“哇,你们咋知道我今日回来,熏鱼片都做好了!”我的耳边蓦然传来朱叔叔的声音,这一次他落在了雨脚的后面,但他仿佛穿过了雨的间隙,衣服上未见濡湿。 那一次朱叔叔带来的是广东的香蕉,因为路途遥远,火车又慢,香蕉皮都发黑了,但那种软糯香甜的味道,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喝完酒后,父亲和他两个人听雨、喝茶、下棋,直到夜深人静,雨声停歇,朱叔叔方才在幽蓝清冷的夜色中踏上回家的路途。 在不出差的日子,朱叔叔无数次地在雨夜里出现在我家,母亲怀疑他是跟父亲串通好的,“人不留人天留人”,这样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喝一顿慵懒漫长的酒,下棋到天明;这样朱叔叔就不用担心他老婆的唠叨和催促了。而我盼望着下雨,是因为朱叔叔即使不是出差回来,也会带回来一些零嘴,有时是油炸的蚕花豆,有时是朱家阊门的油攒子。当厨房里传来炒豆子的声音,我知道母亲又在准备他们的下酒菜了。 那一年夏天,朱叔叔出差了很久,而我也很久没有尝到他带来的零食了。父亲计算着日子,滴酒不沾。母亲说:“刚浸好的青梅酒,是要等老朱方才启瓶吗?”父亲叹气说:“你们女人永远也不会明白酒逢知己、棋逢对手的道理。”终于在一个黄昏,父亲面有喜色地做好了熏鱼片,然后叫母亲炒一碗黄豆。雨就是在这时落下来的,池塘里青蛙的嗓子绿得冒烟。雨声渐大,盖过了炒黄豆的声音,像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父亲面色平静,我频频向窗前眺望。“你朱叔叔虽说这次脚没有雨长,但应该会赶上饭点吧。”母亲端来了炒好的豆子,安慰我说。豆子的香气并不能诱惑,我忽然有一种茶饭不思的忧郁了。母亲摇摇头说:“你们爷俩真奇怪,没有老朱就不吃饭了?” 奇迹没有发生,过了饭点,朱叔叔还没有出现。父亲草草吃过了饭,一个人摆着棋盘,面色凝重…… 我再没有见过朱叔叔,但至少那一夜,朱叔叔长存于我们漫长的等待中。第二天下班后父亲说,朱叔叔在出差回家的途中出了车祸。我至今想起朱叔叔,耳边就会飘来炒豆子般清脆的雨声,我知道朱叔叔一直都在赶路,记忆中他长手长脚,但那一次他是永远落在了雨的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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