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才 我住宅的邻居是个木匠,每当我午睡觉醒后,总能听到“嘶——嘶——”有节奏的刨板的声音,还隐约嗅到几丝醒脑的樟脑或是松脂的香味,徐徐地沁透心脾。于是,我自然地回忆起我一段干过木匠的生涯。 我祖辈三代都是木匠。祖父因去世得太早细节不得而知。父亲擅长粗木(房屋建筑类),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组建了木业社,后任县手工业联社主任,是手艺人中的头脑人。伯父是细木(家具制作类)的高手,尤以雕花木床为胜。阿叔在木业社亦颇有名气,手艺高超。时人赞誉我父辈三兄弟为“马家弄里三匹马”。由于木匠绝活儿传宗接代之故,我的两个哥哥及堂兄堂弟均对木匠活计拿得起放得下,假若遇上工余假日,敲敲打打地做一口考究的樟木箱或者一张精致的小圆桌,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唯独我缺了做木匠的细胞,对班门的功夫只懂皮毛,却不内行。但为了生存计,他们确确实实赶鸭子上架过的。 那年我高中毕业在家闲混,在县建筑公司工作的大哥嘱咐我跟他学手艺去。唉!出于不得已,我不得不放下学生的架子,挑着一副叮当响的工具担子,来到了偏僻的海滨。每日的工作项目很简单——制作民工装运泥块的溜溜板。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制作一张溜溜板,皆要经过锯、削、刨、打凿子等几道工序,是木匠最基本的功夫。 第一日,大哥教我刨板,并做了示范动作:“喏,看着,左脚向前跨,右脚向后踏实,上身前倾,双手揿住刨柄,向前推送。” 话音刚落,“嘶”的一声,一朵金黄的刨花从刨孔内蹦跳出来,滚在脚下。倏忽,一朵又一朵,堆成金黄的一大团,工棚内顿时散发出十分好闻的松脂清香。 我接过刨来,依照大哥的示范动作生硬地干了起来。此活看似简单,其实学问大着呢。刨板时,前后用劲要均衡,否则,刨起来的板材厚薄就不一。干燥的板刨起来轻快省力,潮湿的板则不然,刨几下就“卡壳”(即刨花堵塞住刨孔)。松榆之类易刨,檀樟之类质硬,不仅难刨,刨刀也磨损得快。这天临收工,我终于刨成了十几块板子,虎口磨起了血泡,人亦疲乏之极。大哥走来,端起一块木板放在眼前细细打量,责骂我刨得凸凸凹凹的,一怒之下,甩了我一脖拐。 第二日我依然刨板,但离大哥的要求似乎相去甚远,斥责之声有增无减,而在旁的几个师兄弟则窃窃发笑,向我扮鬼脸。他们干木匠活,脑瓜特灵,一看就懂,一教就会,刨的板子又平整又光滑,堆得山高。我自叹自己不是做木匠的料子,不能为祖宗之辈争气,夜里还为此在被窝里偷偷哭过鼻子呢。 后来——谢天谢地——一场席卷全国的上山下乡运动,总算将我从刨花堆里解放出来,过上了另一种脱胎换骨的“再教育”的生活。时至今日,每当与大哥聊天,说起当年一段师徒生活的窘态,自然免不了一阵哄笑。 “读书人家的子弟熟悉笔墨,木匠的孩子会玩斧凿,兵家儿早识刀枪……”鲁迅的这一段话,从大概上说是靠谱的。我是班门之家的低能儿,自然玩不了斧凿。但从熟悉笔墨而论,我想是完全可以在他们的面前沾沾自喜的。人,各有天禀所在嘛。 现在,邻居家的木匠又传来了刨板的声音。我闭目想象那木匠,左脚向前跨,右脚向后踏实,上身前倾,双手揿住刨柄,向前推送,“嘶”的一声,一朵金黄的刨花从刨孔内蹦跳出来,滚在脚下——这就是劳动,这就是创造,这就是生活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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