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菲接到一个任务:采访20位教育界的知名人士,编撰一本书,存入教育博物馆。如果当事人已经不在人世,就采访其后人或者知情人士。其中一个,是她的母亲。 对于母亲,凌菲有点惘然。其实她和母亲相处的时间不多,记忆都是碎片式的。只有一个场景,异常清晰,就是大年三十,母亲和家人一起包汤圆。父亲和面,她和弟弟帮着做馅。然后,每人一碗油香四溢、清甜糯软的汤圆。 母亲是小学校长,每天早出晚归。母亲面容白皙,举止优雅,做起报告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非常有感染力。但是,母亲一回家,却像泄气的皮球一样,非常疲惫,经常是在沙发上一坐,就打瞌睡。小时候,父亲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晚上还辅导她和弟弟的作业。 父亲比母亲大十多岁。父亲是南下干部,在北方老家并没有婚配,人很老实,一捱就捱成了大龄青年。听人说,那时,组织上把母亲找去,开门见山地说:“张云雅同志,你和老杨同志处对象吧。他可是个好人,为革命把终身大事耽误了。”母亲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没多久,他们就组成了家庭。 长大后的凌菲,总是感到母亲其实并不爱父亲。但是,一贯服从组织的她,终身大事也就这么被组织“包揽”了。 母亲在别人眼里是女强人,但在凌菲的眼里,母亲可是“低能”。而且,母亲总是容易轻信他人。有一次,几个远房亲戚来了,母亲居然拿出钱,说:“我们都忙,中午都不回家,你们自己买自己烧,照顾好自己。”结果,亲戚在家吃住多天,临走,还把当时很珍贵的自行车给骑走了,母亲也没说什么。母亲不会烧饭、做菜,只会做汤圆。 凌菲大学毕业,自己到报社应聘,做了教育线记者。母女俩各忙各的,很少有交流的机会。 有一件事,彻底使凌菲寒了心。 她分娩时难产,那时,她多么脆弱多么恐惧。她多么希望母亲来看她,给她一些安慰和力量。可是,电话打去,母亲没来。母亲的那所学校,和德国的一所学校结对,那些天接待德国友人,来不了。 后来,她脱离了危险。从此,她对母亲分外冷淡,平时都不怎么回家,回家也专门避开母亲。 大年三十,难得一大家子聚一起。母亲照例包汤圆。弟弟帮着和面,父亲帮着一起做馅。唯独凌菲,冷冷地坐在一旁。汤圆下锅,浮起来后,一个个闪着白玉一样的光泽。母亲把一碗散发着桂花甜香的热腾腾的汤圆端过来,凌菲却说没胃口。丈夫在旁说:“妈特意包的,你就尝一两个吧。”她才勉强吃了。 “她是一个工作的机器,她永远爱的是她自己。她只在乎自己的光环和荣誉。”她在心里给母亲下了结论。 母亲退休了,给居民出黑板报,讲党课,还兼了好几所小学的校外辅导员。母亲有时候很想跟她说说话,但是,她总觉得生分、尴尬。 母亲渐渐衰老,圈子越来越小,节奏也慢了下来。衰老的母亲越来越离不开父亲,年轻时,难得同时出去,而暮年时,倒是形影不离。 谁也没想到,母亲竟然会走在父亲的前面。那时,母亲的病情已经不乐观了。她想把正在外地支教的弟弟叫回来。“不要去叫了,工作要紧。把他的照片拿来给我看。”母亲说。看完照片,母亲又凝视着凌菲,目光中有歉疚、有留恋。那一刻,凌菲原谅了母亲。 凌菲开始去采访母亲生前的同事、好友。她没想到的是,同事们讲起母亲,如此动情。 一位老师回忆,特殊时期,老校长尽力保护着老师。有时候,上级指示下来,母亲觉得不对,据理力争甚至拒不执行。还有人说到母亲的管理能力:“老校长多细致啊,有时偌大的校园,少了一朵花她都知道,不要说这学校的任何一个人。大家的喜怒哀乐,她都装在心上。” 一位跟母亲比较亲密的老师告诉她,当时母亲微笑着送别德国友人,回来后就在办公室里痛哭失声,说自己对不起女儿。“你妈裹汤圆还是我教会的呢。她说,她平时不做菜,还总是早出晚归,大年三十要裹汤圆给孩子们吃。” 她回家,告诉父亲自己采访得来的信息。半晌,父亲对她说:“你不太回来的那些年,你妈每个星期都包汤圆,包着包着就流眼泪。” 突然,凌菲想到了母亲渴盼的眼神和那碗散发着桂花甜香的汤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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