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应峰 八月十五,晚饭后,一家人搬了板凳坐在院子里。纳凉,赏月,闲聊。月色如水,灯影如豆,树影婆娑,秋虫呢喃,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乡村夜晚的情景。 有姣好的月色,隔壁兰婶是必定要来的。她独自一人,免不了屋子清冷。儿子参军两年多了,中途回来探望过她一回,一月不满,便被她催促着上路了,归队了。 说是赏月,其实不然。只要天气还暖和,只要晚上有月亮,一家人都是这样习惯地坐在院子里的。那时候,没有电灯,屋子里黑黑的,即使点上灯,屋子里还是黑影幢幢。搬了板凳坐到院子里,省了灯油,也摆脱了屋子里那份黑寂。看月光银银地穿过树隙,泻到地上;或是望着珍珠般的月盘穿过浅浅、淡淡的云丝,在深深的夜空里缓缓游动。那份闲适、那份惬意,是永远也享受不够的。此时此刻,便可一门心思陶醉于那夜的安谧中,而无须去面对生活的劳顿与艰涩了。 院子里,有两棵桂花树,老,却枝叶茂盛。那时候,听老人们讲月宫的故事,便常在心里咒吴刚是呆子,为什么总想把一棵好端端的桂花树砍倒。不明白的是,吴刚每天不间断地砍,树却始终不倒。后来,见过一幅《嫦娥奔月图》:只见嫦娥衣带轻飘,奔向空中丰盈的满月。圆月中,亭台楼榭,花树碧水,煞是迷人,却不见抡板斧的吴刚,便想是吴刚窥见美貌的嫦娥后自惭形秽,藏起来了。 月宫自是不存在的,儿时的眼睛却常常巴望有桂花自月亮里飘落。然而,这是怎么也望不来的。于是,总在心中默默期盼着院子里的桂花浓浓开放后打桂花的那一天。 那一天终于来了,一家人节日似的,忙里忙外。兰婶每年这个时候总要过来做帮手。先把晒垫、旧被单等东西铺在树下,尔后每人拿了一根长长的竹竿向花朵密集的地方伸过去,接着轻轻摇动,接着便是新鲜的、散发着沁人心扉的香甜的桂花一瓣一瓣地落下来。那时的欢欣自不必说,那时的快乐自不必说,只是人太小,便只好拿一根小小的竹竿在下边快乐地鼓捣。 这时候,父亲总对我说:“走开走开,打下来的尽是树叶呢。”我便极不情愿地放下竿子,望他们打。我知道,父亲是怕来年桂花开得不盛。记得他说过:“桂花树叶是要让它自然凋落的,若打桂花时叶子掉得太多,来年就很难飘起满树的花香了。” 打桂花自然不能总站在地上,树很高,上面的花却很密。此时,就看哥哥的本事了,哥哥虽属虎,爬树却像猫一样利索,三两下便蹭到了树的上部。兰婶便在下面把竹竿递上去,并嘱咐:“小心点打。”哥哥应了,骑着或者站在树杈上,逐片逐片地捣过去。这时,若是起风,桂花便飘起来,飘得满脸满头都是。桂花树颤颤的,每个人的心也颤颤的,花香再烈,这个时候断然是无心去玩味的。 有一些花是打不下来的,兰婶说:“那是花魂,有了它们,是不愁来年花开的。”于是那些花就留着,点缀在绿如翡翠的树叶间。 打完花,去掉叶子,便可装进箩筐里,挑往镇上土特产收购站去卖。那笔收入,抑或添些油盐,抑或攒起来给我们来年交学费。 遗憾的是,以后的日子在外求学,只能时常在异乡的土地上怀念它。一九八三年,哥哥和我都大学毕业顺利参加了工作,便更少回家了。 再后来,父亲有家书说,家里盖了亮堂的房子,老屋易了新人,那两棵桂树让给隔壁兰婶了。兰婶自儿子复员后,屋子里不再清冷,如今有了孙子,加上添置了各式各样的影音设备,便也热闹起来。每年桂花飘香的时候,树上的花照样开得浓浓的,却再也不见打桂花的一幕了。 恋旧的父亲,在新居前的公路旁移栽了两棵桂树。翌年秋天,我回到家中,见桂花开得满树都是,一鼻子香,便问父亲:“花还打吗?”父亲微笑着,说:“如今的日子,没那个必要的,让它留着吧,特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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