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古董先生谁似我,非玉非铜,满面包浆裹。”传奇剧本《桃花扇》开篇一曲“蝶恋花”,老道士以满面包浆的古董自喻,也算恰切。 古董,是孤迥于世的时间之物。它们被光阴之手长久摩挲,多半在表皮形成一层浆水凝结般的薄膜。这层膜,就是包浆。 包浆后的器物,多了一份润意,不僵不燥。像那玉器瓷器,温润凝脂;石器木器,滑熟润亮。金银铜铁、文玩碑拓、布匹纸张等,时间久、摩挲久了,也会生出包浆。一轮轮温柔的抚触,将“贼亮、燥气”轻拂去,换成一种沉静幽渺的光。 包浆附着于物,只是浅浅的,如水,如泽,如光,如幽魅之气。那么轻淡,好像就只是一种氛围、一种梦幻,虚的薄的不在数的,可又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就好比,美人之态,山水之翠,诗文之冰雪气质。一团光晕从遥远年代穿越而来,告诉你它的恒常、它的万物同体、它从光阴中飘然而至的温情缘分。 它含蕴了天地造化、温度质感,融合了太多人与物的交集。 裹了包浆的器物,有一种温驯古意。青铜器的锈迹,翠如绿玉;古砚台的墨锈,斑斑点点;秦汉印上的墨花粉彩,烟云飞驰;一把上古宝剑“唰”地出鞘,暗绿色剑体闪一道光芒……这是包浆的魅力。沉静,稳妥,平淡,天真。包浆也作“宝浆”,宝物的宝,宝贝的宝,宝贵的宝,犹言其价值。 包浆的生成,是因饱经岁月的沧桑流离。那器物一定有过隐匿、封存的沉黯,有过光阴、人手与泥水的磋磨,有过似水流年,有过物是人非,有过一代一代的风流传奇。如今落花流水人去,从时间怀抱里逃脱的“旧物”,昭示的,是生命的韧度。 包浆,又像一层介质,缓冲了阻隔,使人与物之间生生多出了一份缱绻情怀。陈老莲《品砚图》里那方砚上,有好友祁彪佳用生命和手泽养出的包浆,弥漫着老友的精神体温;白居易《太湖石记》里的石,是得水汽滋育、土气熏染的天然之物,天地赋予的包浆,昭示着某些自然大道;明代治印学家沈野,尤喜鱼冻石,认为印上的筋瑕,由天地造化而成,更显古色天然…… 岁月掩风流,包浆存古意。古意,是器物背后的历史沉淀,是青山不老、绿水长流的宇宙永恒,是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光阴回环。 包浆意境,好似一个场,能让人的心灵静静停靠。 包浆,不光文玩器物有,日常用品、劳作工具,皆有;一座城市,其实也有。被称为“永恒之城”的罗马城内,斗兽场、凯旋门、万神殿、公共浴场、皇宫遗址、犹太教地下古墓、古城墙、民居废墟一一都在,政府、法院、写字楼、餐馆、超市就设在这些老建筑中,市民就工作、生活在这些老房子里。两千年时空交叠,城市密布厚厚包浆。世代相传,生生不已,那是一种震撼人心的永恒感。 走进北京老胡同,亦会有一份怀旧的亲切。一溜灰色砖瓦、几株普通老槐,老门楼、旧砖墙、门墩、影壁、墙头草……轻微的伤感笼罩着你,那里面是人和城市之间的亲情映照。 古人今人如流水,共看明月应如此。 人也如器物,裹上包浆便沉敛了些。没有谁能逃脱岁月的摩挲与“雕刻”,肌肤、形体、面容、精神状态,都会浓缩所有的人生经历。快乐者拥有快乐的光环,压抑者拥有压抑的伤痕。中年温煦,老来心软,何尝不是岁月的包浆?而金庸笔下的老顽童和洪七公,无论多么苍老,其满脸都应该是“好玩”的皱纹。 岁月包浆,所展现的信息无法掩饰,更无法伪造;即便去做了整容,那种内在的气质,靠手术刀也无法修整出来。 曾看到杨绛先生的百岁小照:先生面容白净细腻,头发雪白,眉眼弯弯,笑起来的嘴角有好看的括弧。她身着合身的紫罗兰色开衫,周身散发着慈祥温柔的光。朴素中有本色的绚烂,沉静中有沉着的优雅。那种静穆超然,给人以温润的慰藉。人道是,岁月如水,大浪淘沙,可许多美好,到底离不了岁月之功。 当下,高科技正以摧枯拉朽的激情刷新着时代,也刷新着每个人的分寸感。我们的心智被羁绊于飞速运转的传送带上,被裹挟、被撕裂、被内卷,节奏直如离弦之箭,无法停止,不敢停止。也许,我们真的应该稍稍游离于时间之外,像品咂那沉静的包浆意境一般,看花听雨闻香,与日常琐细共节奏。唯如此,才能稀释焦灼,荡却冲动,回归安妥的生存状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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