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国宏 松、竹、梅,称“岁寒三友”。 梅凌寒独放,愈是岁末年初,愈见其精神,我自然是赞赏的。竹亮节高风,经冬犹绿林,可堪与梅为侣。独有这松,忝列其中,且领袖侪辈,私下多少有些微词。 因为我见过松叶偷偷落满山路的行径。 倘若回到从前,而你也长在这山村里,读五年级(乙)班,喜欢音乐老师刚教的《北国之春》,说不定可以加入我们小组,一起去北山坡上耙绒毯般厚的松针。那时,你也会惊叹常罹凝寒的松树,原来也如此不计人设,窸窸窣窣地掉叶子。 决定去耙松针的时节,东风一定还在以除恶务尽的决心继续扫荡寒流的余孽,三四个小伙伴每人荷一根轻巧扁担,两头挂对土笥、簸箕或田篓,悠悠晃晃爬上向阳的松林,然后,选一稍平旷处安好营,扎好寨。 放下担子我们就转身,先任山风荡衣,听松涛交响,看红嘴山雀在不远处招摇着长尾,唧咕唧咕地翩然振翅,旋即飞入西山的竹海里去。俯瞰,四方的院落静默,平阔的操场照眼,仅有的一条黄泥公路趁山与山私语,从村子南边草蛇灰线般闪躲腾挪,突破层层关卡阻拦和禁锢,奔赴它理想中的茫远。 要劳动啦!捉回放纵的眼光,这才注意到,我们已经踩在蓬软的褐色松针垫上了。 这散满一地的松针可是煮茶做饭的好柴火呢。要知道,山村很晚才用上煤气,久远的年代里,祖辈烧的一直是柴。柴可有硬软之分,像竹筒竹片竹鞭啦,木棍木板木根子啦,都属于硬柴;晒干的麦秸稻秆,倭豆株、豆壳,皆定义为软柴。硬柴适合烧大菜,村里有人家婚丧嫁娶,或是逢年过节,或是家里招待远客,要煮鸡鸭鱼肉,只要往灶洞里架几块硬柴熊熊燃起来,司火的就可以先忙别的事去而不用担心熄了。等你忙完回来,鸡鸭已经熟得绽开了皮肉,发现没烧尽的余火还能焐一锅热汤。但硬柴很难直接点燃,这个时候就需要软柴一马当先,做引火的前驱。 而软柴里最好的,我一直以为当数松针。这是借一个火星都能灿烂的上品。随便抓起一把来,在它下面“嚓”地划着一根火柴,火就开始疯狂复制它的热情,赶紧推到灶洞里已然架好的硬柴底下,不一会儿,硬柴们也按捺不住,终于哔哔剥剥地慷慨激昂起来。 两分一盒的火柴,村里人都不太舍得用,每次做饭烧菜,最好只划一根,一根,锅底就舞满殷勤的不灭的火焰。 这就需要松针。和村里其他很多事物都有各属自己的别名一样,我们管松针叫松毛丝,松针的叫法多刺耳啊,松毛丝要柔软、轻逸得多了。 多亏了它的柔软和轻逸,那样,幼小如我们,也能帮家里拾掇得来。 村里孩子大多矮小,如果装松毛丝的是一种叫土笥的敞口高腰簸箕,直起身挑着担子,笥底已经及到脚踝处,挑着磕磕绊绊的,很不方便上下山。我们就用另一种叫畚箕的竹编盛具。和用四根竹条做腰,更适合挑的土笥不同,畚箕的腰是用细竹丝绞成的两挽索子做的,高度只有前者一半上下,适合拎,也适合挑。个不高、力不大的,都好用,耙松毛丝就认定它。 “耙”,其实也是我臆想出来的动词,乡音里,它音近“窝”,兼有划拉和挖的意思,所以我们有时管吃饭叫“窝饭”,管挖田地叫“窝地”。“窝”松毛丝,因其需要一种农具,要么是钉耙,铁制的,大多只有四齿或五齿,主要用于翻地松土;要么是另一竹制或木制的,齿要密得多,常用来翻晒谷子,不过它们的柄一般都大戟一样,比较长,不太适合带到山上去施展。 工具若是称手,耙松毛丝是很利索的,上下前后一划拉,齿前就能聚拢一大堆,轻轻捧起来,码到畚箕里去压实。不消小半天,松毛丝就堆叠至索环顶部了。 这其间,是许停下来休息的,此时如果东风恰好醉人,我们就纵声齐唱“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这是学堂新教的《北国之春》的歌词。 当唱到“嫩芽初上落叶松,北国之春天”的时候,再放眼我们的学堂,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这是因为“嫩芽”“春天”之类的词语灌浇了审美初心呢,还是同声一气的歌咏激荡了少年情怀,抑或仿佛归途后望见母亲的展颜舒眉,伙伴们可真回答不了。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还想继续唱,直唱到依稀听闻颓圮的资西寺又鸣响晚钟,唱到驼背桥的涧水开始推搡残枝,唱到灼人的带着甜味儿的喇叭花夺回后山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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