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冬天,有竹绿着,心就有指靠,沉静得很。温度再怎么严酷,情愫都不会上冻。 住所附近的蓝天公园,有数亩竹园,在北方,算是有些规模了。走在竹园旁边,最爱看翠竿斜斜起风处,一簇簇绿色的“个”,上下左右,跳动挤擦,弄一派潇潇窸窣之声,如天籁回响,如宋词低吟,让人清心明神。 下雪后,竹林变作另一番气象。竹枝竹叶上盖了雪,斜斜枝干上负了雪,地面上也积了深深的雪。竹白,雪青,绿上覆白,白中透青,竹枝掩映,浑茫不分。时时有竹不堪重压,垂头卸下一头的雪。“噗通”一声闷响,竹竿回弹,引起竹林连锁反应。此起彼伏,雪雾腾空,成了一片交融的所在。 竹林刚刚平静,又有三两鸟雀,斜插过来,落在高处竹竿上,摇得雪花四散,下坠如落英。飘飘洒洒落下时,雪花闪出碎钻的光。鸟雀被飘雪一吓,展翅腾起,由此枝跃上彼枝,又有一团团雪“噗噗”下落。 公园工作人员常挥动长竹竿,一处处去捅落竹上的积雪。积雪捅落的一瞬,竹干弹起,继而又歪斜着倒过去。它们需要一些时间来修复自己。 雪,于竹而言,到底是一种成全、一种映衬,还是一种磨折?心念一竿竹,此物惹我思。我若为诗人,会怎样去吟唱?我若擅丹青,如何去描摹?雪中竹,端的是冰霜气骨玉精神,可它们的精神之绿——在超越时间的境界里,那一派生命的天真,怎可忽略?是的,人们赏它,它如此;没人赏它,它亦如此。它的风神,是自本自根的本源力量,断不会期待外在光芒来照耀。 我由此生发了兴致,夜晚去网上扒出几幅“雪竹”图来斟酌。徐渭的《雪竹》中,翠竹两杆,竹叶数片;乌云密布,危石将倾,而劲节直杆,挺立雪中。雪的袭击、石的压迫,分明是竹与外力的不屈对抗。 “扬州八怪”之一高凤翰的《雪景竹石图》中,湖石罩雪,皑皑白雪中,高竹枯草,随风摇曳,白雪覆盖下的几枝竹子,反倒生机盎然。 当代画家孙其峰的《雪竹图》,多有昂扬勃发的生命意趣,厚雪也掩盖不得。尤其是竹间小雀,灵动活泼,宛如白天所见蹬翻雪枝的那一二只。 我不得不叹服这些丹青妙手的智慧,他们悟透了竹之“存”与“不存”,笔下才会洋溢着鲜活的生命力。 想起苏东坡因竹做的选择: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真有林下萧散、沂水舞雩之风。其实东坡画竹,也是很出色的。史料载,1084年的一天,朋友郭祥请他到家里喝酒。苏轼少饮辄醉,于是要画画——别拿纸了,我看你家的粉壁就挺好,我就在墙上画。画完题诗:“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 苏轼画的墨竹,竹竿自下,一笔而上,然后点缀竹节、枝叶。跟别人逐节刻画的方式迥异,他说:“竹何尝节节而生?”他还用朱砂画红色竹子,别人问他:“世上只有绿竹,哪来的朱竹?”他答道:“世上也没有墨竹,为啥就不能有朱竹!” 我觉得,苏东坡突破了竹之表象,更深刻地领悟了竹子之魂。 白雪覆盖,翠竹寒碧。这或许是生命中一种至高快乐吧。晴日暖开去,时雨泼开去,月光照开去,霜雪落开去,不管外界环境如何,我自是竹。那饱满的生命内涵,那被严寒拓宽去的生命境界,实在是一种本色。是啊是啊,我之视竹,如竹之视我,一任其真,一任天然。我与竹,与这世界,有情有格,皆在大雪覆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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