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5版:四明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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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3月15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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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世纪老人的心泉

赵淑萍

  面前的老人,端庄、慈祥,衣着朴素,一尘不染。当他定睛看你时,眼神还如孩童般清澈、纯净。九十九岁的他,耳聪目明,思路清晰。谈到酣处,我冒昧地提了一个要求,请他把回忆录中引用的那句话“ I will restore to you the years that the locust hath eaten (我必将蝗虫吃掉的年成补还给你们)”,用英语说一遍,他脱口而出,发音非常纯正。

  老人名叫范爱侍,他的一生,颇具传奇性与戏剧性。有22个年头,他被戴上“右派”帽子,饱经磨难,在街道工厂、农村劳动,甚至还含冤蹲了一年多监狱。当年,在北京新侨饭店的平顶上,他万念俱灰,几欲轻生。但是,一种信念,让他坚持下来。平反昭雪后,他在宁波师范学院英语系任过教。1979年后,他恢复牧职,历任宁波市基督教协会会长、浙江省基督教协会副会长、浙江神学院院长等职。他是政协宁波市委员会第一、二届委员,第七、八届特邀委员,第九、十、十一届常委。86岁,他才正式退休。此时,离“右派”摘帽,又是22年。

  我从朋友那里借阅了他的回忆录《回眸百年侍奉路》,只觉文字朴实、流畅,情真意切,令人一气读完。作为世纪老人,他的一生,是一部起伏跌宕的长篇,但他的叙述如此平和、从容。从他对生平的回顾中,你能感受到近百年中国大地上的风云,也能了解他和他的家族在近现代宁波历史上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的祖父范三多,是太平天国后的第一代基督教信徒,创立了象山县石浦渔港教会;父亲范冕卿,是循道公会宁波教区首任华人牧师,镇海县城教会的创立人;母亲顾秀贞,创办了镇海县第一所女校(晚清期间),是镇海妇女运动的领袖。《镇海县志》中有对其办学的记载。范爱侍1940年神学院毕业后,先留上海任职,1946年始,他在宁波开明堂担任牧职。新中国建立后,他担任市基督教会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主席。“文革”后,宁波百年堂率先恢复,他重上讲台。此后,他主持省、市教会工作,在杭州、宁波两地来回,殚精竭虑,直到86岁高龄。

  在书的扉页的右下角,平平整整地贴着一张粉红色的小纸条,上面有他的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凭直觉,这是一个向世人敞开家门和心灵的人。

  于是,就有了这次冒昧的登门拜访。一切,就如我预想的那样,亲切、自然。

  好多事我明知故问。因为,对书中感人的细节,我想亲耳聆听。而且,为了一种气息,那种阅读中始终将我笼罩的气息。我不是信徒,但是,对于坚持信仰,一生行善,修心、修身的人们,我满怀崇敬。他们的亲切、平和的气息,他们的那种感恩、悲悯的情怀,总是令人的心明朗、温润,如阳光闪烁在水波间,如清泉流过芳草地,如微风拂过原野。

  对老人来说,生命长河里很多事,很多东西可以滤去,但是,总有一些刻骨铭心。因为,曾经有过灵与欲的挣扎和考量,有过大喜大悲。

  二十四岁时,他将原名范爱仕改为范爱侍,意为“爱的仆人”或“乐于服侍人”。从此,天资聪颖、出类拔萃的他,为了这个目标心如磐石,如放弃医学院的保送,抵挡了海关金饭碗和大企业肥差的诱惑。甚至,放弃出国留学的机会。虽是宗教界人士,在民族立场、大是大非前毫不含糊。当年避居上海,生活拮据,却毅然谢绝一位汪伪政府官员的好意,不任伪职,拒绝去日本。解放后,他坚守清贫,同时深明大义,抗美援朝时,他组织正义游行。右派摘帽后,他怀着无限的感恩。在他与诸信徒的努力下,宁波百年堂成为全国最先恢复的一所。他受命编《教会简史》、《宁波教会志》,同时,积极为市政协《宁波文史》撰写史料。

  他扶危济困,一生行善。为女丐开刀,为贫徒注青霉素,为困妇打静脉针,给贫民子弟介绍工作,甚至,自掏腰包,接济穷困潦倒的人。有时候,他的善良被人利用,有陌生人骗去钱财一去不返。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一位信徒的儿子,借口去相亲,向他借手表,表骗到手后去了新疆。从此,他过了二十多年无表的日子,在农村,他只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时候,半夜醒来,看见月光,以为天晓,急急起床。个中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但是,他始终感恩,始终宽恕,始终为他人着想。反右运动中,为了不连累众人,他自写一张大字报贴了上去。街道群众十分信任他,居然叫这位“牛鬼蛇神”在墙上手写毛主席语录,那一刻,因众人的信任他感激涕零。反右中,有人怀着私人目的诬陷他。他平反后,诬陷他的人因为道德问题被撤职。此人一筹莫展时向教会要求补助,他不计前嫌,为他说话,使他得到了补助金。那人特地寄书致歉。

  最感人的是老人家中的人伦之爱。一路风雨,老人和妻子相濡以沫,不离不弃。在他下乡劳动时,妻子和长女来回十多里路,只是为了给他送一碟小菜。右派摘帽后,妻子陪他去逛街,为他买了一块海鸥牌男式自动表。归途中,妻子用了极朴素的语言“你多漂亮”。二十多年没戴表的他又感谢,又激动。“我的时间又开始了”,他说。

  是的,一个阳光、善良的人,劫后得到了重生。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印证了他牢牢铭记的那句冷门经语“我必将蝗虫吃掉的年成补还给你们”。

  在登门拜访之前,我曾经搜索过他的文章《自然啊,您姓什么》。老人的英文相当好,他有许多译作,也有许多著述。对他的这篇文章,国内外一些学者都给予肯定,认为该文旨在启发人们将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从物质领域开拓到精神领域,借以进一步寻求、探索智慧,从而深化对人生意义与价值的认识。且文笔优美,有着诗一样的韵味。与老人攀谈,我感受到了他的修养,他对自然科学、人文科学都充满了浓厚的兴趣,他那渊博的知识让人大开眼界。

  现在,老人在家,四个退休了的女儿轮流来陪他。那天,我所见到的老人的女儿,和父亲一样清秀,慈眉善目。当我离去时,她给我们拍了一张照片。出于礼貌,老人要摘下帽子,女儿阻止他:“爸爸,戴帽子好看,您的头发已经很少很少了。”最后,拍了两张,一张戴着帽子,一张不戴帽子。其实,一个心怀善意的赤诚的人,不论是男是女,是耄耋老人还是童稚的孩子,他们就像纯净的泉水,荡涤着人的心灵。不管外表如何,时时皆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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