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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和她的书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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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在“周六悦读沙龙”上(胡龙召 摄) |
包丹虹/文 毛尖的文章短小精悍,趣味盎然,语藏机锋,下笔果决,纸上的纵横捭阖,呼应的往往是现实的狂欢。她将学识隐于幽默,尖锐见诸笔端,不卖弄,真赤诚。她纵论电影、世相,反应敏捷,角度新异,不避俗词,不责俗趣,那些灵光一现的神思,如同她灵巧、智慧的语言,总能直入所论对象的内部,坦荡直言但无诛心之论,语义凛然但也不失好玩之心。她以专栏文章名世,却极大地丰富了当代散文写作的类型。 宁波籍著名专栏作家、影评人毛尖今年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散文家奖,前面这段话是对她作品集《有一只老虎在浴室》的授奖词。 近日,毛尖做客鄞州书城“周六悦读沙龙”,笔者作为主持人,对她进行了一场名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爱与怕:谈谈影视谈谈书》的访谈。 黑衬衣,牛仔裤,一身未曾修饰装扮的她稳稳地坐在位子上。从中国电影票房虚假繁荣的现状,到当今世界影视文化的交融与保持民族本土性的关系;从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到《一步之遥》的落差;从她多年来专栏写作的成就与思考,到回忆萌芽在宁波的文学梦的故事……面对主持人与观众抛过去的一个个问题,毛尖如凌波独步的女侠,文思飞扬,话锋犀利,又不失坦诚与真挚。 影视剧应该重点关注什么 毛尖是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上海作协理事、上海电影评论协会副会长,她的研究涉及20世纪中国文学和电影、世界电影、英美文学,著有《非常罪,非常美:毛尖电影笔记》《当世界向右的时候》《慢慢微笑》《没有你不行,有你也不行》《乱来》《这些年》《例外》《有一只老虎在浴室》《一直不松手》《永远和三秒半》《我们不懂电影》等,她的作品在中国和海外华文读者群中备受关注。 毛尖专栏作家的文名最初是从《万象》生发开去的,而她在《万象》舞台上的好戏便是电影笔记。她拉出世界电影长长的胶卷,点评精彩片断。如今毛尖在影视评论领域独树一帜,她的观点常发人深思。 眼下,看那些高票房的粉丝电影如《致青春》《小时代》等,总觉得浮浅,甚至无聊。80后、90后搞出来的东西大多轻飘飘的,而张艺谋、陈凯歌等这一辈“国宝导演”,似乎已经出不了像《活着》《霸王别姬》那样沉甸甸的作品。在“周六悦读沙龙”上,面对“为什么中国电影貌似繁荣可观众反而很难看到好电影”之问,毛尖直抒己见。 她说,现在的繁荣只是虚妄的票房繁荣,这个票房,有很大一部分还是好莱坞大片的份额剩下的,而且基本是粉丝电影的卖场。而每一个成熟的电影观众应该知道,粉丝电影肯定不是国产电影突围的一条好路径。 毛尖说自己也曾经对粉丝电影抱有一些幻想,包括之前邀请众多明星加盟的《建党大业》《建国大业》等影片,以为可以看到明星效应带给主流叙事一些新的可能性,但现在看来粉丝电影没有这种前途和能量。如今的粉丝电影大多是以青春片的名义表达最陈腐最中产的意识形态,这类电影没有一点电影语法,结局也早由明星决定了,主人公只要是杨幂,那完全不用担心她会早早死掉。 当然,毛尖也认为,粉丝电影有其存在的市场和理由,但现在粉丝电影成了市场“基本款”,是蛮让人担心的。尤其不堪的是,那些“国宝级”导演,30年后居然回头向粉丝电影卖笑。她评价陈凯歌的《道士下山》,是用赤裸裸的腐贱桥段来讨好观众,简直荒唐。 所以,关于中国电影,她建议:不要光盯着武媚娘的胸删啊删,那真是小事一桩,一个国家的感情教育、文化教育和意识形态缔造,才应该是影视剧关注的重点。想想苏联电影《战争与和平》吧,全长7个小时,动用的演员超过战争实际人数,举国之力拍出的电影,今天看看,要多浪费有多浪费,但是,这部电影直接封住了美国人的嘴,全世界对这个超长版膜拜不已。那才是电影。 如今网络发达,大家看国外影视很方便,特别是美剧,像《24小时》《国土安全》等,这种反恐、悬疑、谍战类型的片子,本来就吊人胃口,一季接一季,容易让人上瘾。我们当然爱这个开放的时代,但毛尖曾经说过:从文化上看,美剧比美元更可怕。所以,在谈到世界影视文化的交融与保持民族本土性的关系时,她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 毛尖说,当今世界的确是一个影像互相缠绕彼此交融的时代。当大家把美剧《纸牌屋》和《潜伏》视为办公室政治和政治腐败案例,把《甄嬛传》和日剧《笃姬》同样视为后宫政治和办公室政治时,如何在其中缕析出不同电视剧的民族性和本土性,的确成了新难题。这就像那部风靡亚洲的偶像剧《来自星星的你》,它完全镶嵌进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我们说起“都敏俊西”,那亲切宠爱的语调完全不像是在说一部韩剧。甚至,有时候,与其在那些没有什么收视率的国产剧里寻找中国人的生活,还不如在流行的海外剧中观察中国人的想法。这是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时代,世界政治互相缠绕,世界影像也会彼此交融。 她说自己写影评批评国产影视剧时,有时候会对所用语气有所斟酌,而批评海外剧,从来没有一点负担,但是,在写《来自星星的你》的剧评时,还真是有些悲壮地准备被“都敏俊西”的粉丝给骂死。这是一个民族性更多元更复杂的时代,当然,也是更有意思的时代,现在很多美剧里有“中国形象”,就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现象。 专栏作家能做些什么 在“周六悦读沙龙”上,谈到书时,首先提到的是毛尖作品集《有一只老虎在浴室》。对于获得今年华语文学散文家奖,毛尖觉得意外多于激动,她说,没想到此奖会颁给专栏作家。 她说:“作家负责天空大地,专栏作家负责天空中的阴云、大地上的尘埃,这是专栏写作和写作的不同,也是专栏作家和作家的不同,我们是带前缀的。”其实刚开始写专栏的时候,毛尖也觉得专栏写作小打小闹的,不过10多年写下来,现在倒不这么看了。“游击战也许没有阵地战的火力,但游击战也可能成为这个时代最主要的写作形式,而且岁月流逝,目前的社会文化形态越来越显示为一种散文的形态,专栏作家任重而道远。” 《有一只老虎在浴室》这本书的序言是董桥先生写的,他对毛尖写作才能的评价很高,说她在电脑键盘上心手机灵,要风要雨都不难,没有写不出文章这层烦恼。 对此,毛尖笑答:“以前年轻气盛,自觉下笔泉涌,吹牛说一天七篇专栏没有问题,可是一年都不到,就感觉专栏没有那么容易写,明明生活有限,却要做到专栏无限的样子,所以,常常也有装神弄鬼的时刻。估计董先生是笑话我这个吧。” 她坦言,写了十五六年专栏,整体已经感觉疲惫。尤其到了中年,那种靠青春、热情写作的阶段已经过去,而中年人的阅历又还不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似的。所以也蛮想休息一段时间,“用流行的话来说,世界那么大,我得去玩玩。当然,出去玩玩的愿望暂时不可能实现,因为专栏作家的最大使命就是活到老、写到老,直到时代抛弃你。” 网上曾有评论说毛尖的文章有油滑、轻浮的倾向。毛尖承认,自己最早写专栏是觉得好玩、有趣,之前有些文章,确实存在油滑倾向。她说这些批评很中肯,对自己是一个警醒。不过,毛尖说,对于段子她一直情有独钟,好的段子几乎就是生活真理的凝结。如果这算低级趣味,那么自己会坚持这点低级趣味。 有人说,专栏作家与时代扣得太紧,容易浮躁,会静不下心来。对此,毛尖认为,专栏作家做的就是一线的活,总是在第一时间做出评论,而不会等别人发完言再去总结一下,那当然比较保险,但专栏作家写文章是要有新闻性的。 当然,她也诚恳地说,自己肯定有浮躁的时候,这跟个人修养有关,所以,写专栏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本质上写专栏的,就是踩点的。有时候说得不对头,就会被口水淹死,很像美剧《24小时》里的杰克·鲍尔一样,一旦发生事情,就要立刻背着子弹出发,有时打到自己人,或者是打歪掉,还要被人骂。 毛尖在大学教当代文学,自然对当代小说保有敏感度。前不久,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揭晓,毛尖作为文学评论家,对这些获奖小说谈了自己的看法。 她说,这五位作家中,最熟悉的是格非和金宇澄。格非是自己进大学时候的写作老师,金宇澄老师会经常在饭桌上遇到。格非的《江南三部曲》最重要的地方在于,他藉此告别了先锋的标签,或者说,先锋不再能定义他,某种意义上,他回到了传统的位置上,承担起更多传统作家的责任。而金宇澄,基本是以一部作品进入茅盾奖的作家,最符合“最佳长篇”的茅盾奖定义。《繁花》很了不起,它接驳了传统和现代,解释了上海和历史,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大作品。其他,苏童老师早该得奖了,相比于他的长篇,自己更喜欢他的中短篇,不过《黄雀记》的思考显示出他的转型,他还在不断变化甚至“长大”中。 家乡对文学梦意味着什么 毛尖是18岁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后离开宁波的,家乡的烙印根深蒂固。她曾说至今做的梦,梦境还是宁波老家的。 应该说宁波是毛尖文学梦的摇篮,早在效实中学读书时,她的作文已经显山露水了,还担任过学校北斗文学社社长。刚进初中没多久,就和同学一起办刊物,取名《野草》,并自己刻字。 毛尖感慨:今天回想当年,真的非常感谢我从小到大遇到的老师,尤其是我的语文老师,小学时候的金感芳老师,初中时候的秦思卿老师,高中时候的张弛、周秋龙和章恒老师,一路走来,他们从来没有用刻板的应试作文要求过我们,从来都鼓励想象和见解。这个太重要了,他们为我保留了一片天地。 2007年,笔者曾对毛尖做过专访,当时把她的书都读了,对她机智活泼的文字印象深刻。转眼过去了8年,觉得毛尖的文风一直保持着新鲜度,那种传统文字与流行词汇的混搭,显示出一种时代味。她可以让自己的文字符合不同年龄层次,甚至不同文化层次的读者的口味。 毛尖说,自己文章的草根性,也许和在大家庭生活的经历有关。18岁之前,她一直生活在宁波,在外婆家长大。那时家里有很多人,老的、壮的、少的,而且外婆家大门不到天黑是不会关的,傍晚有很多邻居来串门。大概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养成了和不同人交往的兴趣和能力。“而散文就是生活经验的结果,我可以和不同文化层次的读者对接,这是一种生活经验,后来变成了我的写作特色。” 当然,另外重要的一面是,作为一个专栏作家,她总是非常自觉地把自己放在一个特别爱八卦的位置上。她改了名侦探马普尔小姐的一句名言为自己开脱:“一个对八卦没兴趣的人,肯定写不好专栏。”她说:“这是一个有太多八卦太多段子的时代,既然面对了这样一个时代,我们就从这些八卦这些段子中汲取能量吧。” 毛尖曾经一度认为写小说的才算真正的作家,而且她从小一直以为将来是要写小说的。我问她,现在呢?有没有打算换一换写作方式? 毛尖回答,暂时不会,觉得自己目前还没有这个“体力”。 她说,小说家比较像长跑运动员,专栏作家则比较像短跑选手。“另外一方面,我也试图用我的批评回应这个时代,因为这不再是一个知识分子可以坐在书斋里玩玩古籍的年代,如果对这个时代不保持锐利的听觉和触觉,我们就没有资格写作。事物的变化太快了,早上起来,大家都在玩微博了,再早上起来,大家都在玩微信了。今天的专栏作家就应该对一线或前线的所有状态加以把握。黄裳先生说,鲁迅就写了不少从世俗小事引起的大议论,这条路很广阔,没有人走,他希望我‘阔步前行’。我想,与其说这是他的鼓励,不如说是对我的期待。对于今天的我来说,已经完全接受专栏作家这一身份,而且,我充分确定,这是我会坚持下去的写作形式。” 老乡见面总要拉拉家常,毛尖的先生王为松是出版社老总,儿子是小书迷,三个爱书的人组成的家庭会是个什么样子?不夸张地说,毛尖家的书房在上海滩是有名的,我有幸见识过。那次,去她家,一进客厅,赫然入目的就是那堵顶天立地的书墙。我坐在书墙下沙发上,放眼四周,书如青山常乱叠,可能就是这么个境况吧。但细看,乱中有序,我背后的那排,一看全是董桥的著作,随手翻几本,嗬,扉页上都有老先生亲笔题赠。 毛尖调侃,这么多年下来,自己也越来越不敢自称是爱书人。尤其有了孩子以后,常常怕书架上的书掉下来砸了他。“现在所有的房间堆满了书,书房进不去了,感觉书和我们在抢夺呼吸,所以恶向胆边生的时候,也会想把所有的书给送了。10年前,我们搬到这套房子时,一共打包了200多箱的书。因为书太多,搬家的工人还问我们‘是不是卖书的’。搬家至今,仍然有一些书没有拆箱,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书房的书架顶上。而10年过去了,不断累积的书既可以说是我们的骄傲,也是沉重的负担。而且,很多要用的书因为一时找不到,又重复着再买第二第三本,所以,书籍也同时是我们的怕和爱。”(压题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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