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读大一。暑假回到家里,发现家里气氛有些不对劲。 起先,他们没有告诉我。后来,我见母亲没有跟着父亲去撑船,就问父亲怎么了。父亲说,我老早就想对你说了,你妈不让———你妈病了,得了慢性病,已经半年了。我说,那怎么不告诉我?父亲说,怕你分心。过年的时候,你妈已感觉不舒服了,一直撑到你回学校,她才到医院去检查。已经吃了半年的药了。 这时,母亲走过来,说,没事!又向父亲使眼色。父亲就不说了。 父亲母亲没什么本事,就是靠着一点力气,替造房的人家运石头、运沙子。我读书的钱,就是靠这条大船撑来的。以前,总是母亲跟着父亲同去。父亲拉纤,母亲掌舵;父亲挑沙子,母亲就往畚箕里铲沙子;抬大石头时,母亲在前面,大头就靠在父亲一边。他们就这样苦撑苦熬,维持着这个家。 这一晚,父亲很晚才回来。母亲说,两个人的活,现在让你爸一个人干,只能早出晚归了。我看着父亲很累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就赶紧为父亲拿来拖鞋毛巾,为他打水,好让他早点洗完吃饭。 晚上,我睡在床上,辗转反侧。我都高父亲半个头了,竟然闲在家里,让父亲一个人去撑船,真是于心不安。刚来几天,还与同学约来约去,去运动场踢球。如果我把这力气用在撑船上,也许就能减轻父亲的负担吧。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父母,他们都不让,说你一个读书娃子,细皮嫩肉的,怎吃得了这个苦? 那天午后,我去同学家,一路沿河而行。骑到半路,发现一个河汊里泊着一只船,好生面熟。仔细一看,那不是我家的大船吗?这时,父亲挑着一对空畚箕下来了。他的背黝黑黝黑,闪着亮光,浑身上下,全是汗水,短裤都湿透了。他刨满两畚箕沙子,艰难而小心地跨上跳板,跳板一颤一颤的,他走过跳板,上了埠头,慢慢地一格一格往上撑。到了岸上,就加快步伐,往村子里挑去。 毒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知了不停地叫着。船里的沙子还有大半,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才能挑完。我骑上车,走了一程,越想越不忍,就拐进了村子。我下了船,把另一对畚箕拿出来,刨满沙子。这时父亲看见了我,说,你怎么过来了?我说我没事,来帮你。父亲说,你走吧。这么热的天,当心中暑。我说,没事的,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父亲就不说了。我刨好了沙子,在船舱里找到了扁担和钩子,正准备挑担上去时,父亲回来了。他硬是不让,说嫩嫩的肩头,经不起压,要起血泡的。我没听他的,继续往里挑。父亲急了,说,你给我放下,你这是丢我人啊。我怔住了。他放下自己的畚箕,挑过我的一对,蹒跚地走了。 我只好先把刨满的一对畚箕挑到岸上,等父亲挑进村里去。不久,我就感到口干舌燥,跨不开步,肩膀也火辣辣疼。父亲说,吃不消了,就不要干了。我没有应声,继续埋头干着。 这一晚,父亲收工比平时早了许多。父亲先让我骑车回去。我一回到家,母亲就迎了出来。她见我蔫头耷脑的,说是不是中暑了,就给我刮痧。突然,她发现我肩头的血泡,就问我怎么回事。我就说了干活的事。母亲说,明天你不要再去了。过了一会儿,父亲也来了。母亲埋怨道,你怎么可以让儿子干这种活呢?父亲说,我也没让他干,是他自己要干的。母亲道,天气这么热,你看,我就这么轻轻一刮,他背上颈上眉心上,全是红道道。母亲一个劲埋怨父亲,父亲急了,说,我就不疼儿子吗?他也是个大小伙子了,让他压压担子,也没有坏处。当年,我像他那样的时候,老早就在干活了。母亲见父亲话说重了,也就不言语了。 第二天,我睡得死死的,醒来,父亲老早就走了。我问母亲,父亲今天在哪边干活。母亲没告诉我,说,昨天你中暑了,今天休息休息。可是随后一天,父亲依然没有叫我。父亲回来后,我说,明天你叫我,我行的。父亲说,后天吧,后天人家要大石头,我一个人还真摆弄不过来。本来想回掉的。你行的话,那我就答应下来了。母亲一听急了,说,他没干过这个,当心抬石头抬伤。父亲说,我晓得的。你都行,他一个小后生,就不行了?那天,父亲一大早就叫起我,母亲已煮好了饭。以前我总是吃泡饭的。父亲说,要吃干饭,耐饥,抬石头是体力活,饭可得吃饱了。下船时,母亲千叮咛万嘱咐。我说我来拉纤。父亲说,空船我一个人摇去好了,你留着力气,呆会儿用吧。到了山塘,天已大亮。父亲让我戴上草帽,说,你在前面,我在后面。每一块大石头,他都用麻绳勒了又勒,唯恐有什么闪失。我感觉石头并不重,转身一看,竟都靠在父亲一边。我说,没关系的,我抬得动,绳靠过来一些好了。可是,我说了多次,父亲依然如故。休息时,他看着我的肩头,默默无语。临了,才说,好好读书!回来时,我拉纤,父亲奋力摇船。如果我会把舵,他就会让我在船上把舵。可是我不会。父亲一边摇船一边老是喊,我会摇的,别拉得太紧,留着力气,呆会儿还要把石头抬上去呢。 幸亏这一户人家离岸近,我们不用抬很远的路。休息时,父亲看着对岸车来人往,有点自豪地说,好在他们都不认得你———我的儿子可是大学生呢! 我说,知道了也没关系,我本来就是穷人的孩子。过了半晌,父亲说,唉,穷人的孩子早懂事啊。我发现,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有些湿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