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给奥巴马台阶下:“请回答来自亚洲人的一个问题,奥巴马总统。”
他点头默许,笑容不太自然,“好,那就请问吧。我只是想确保韩国记者有提问的机会。”
这段不足一分钟的小插曲后来在网上广为流传,成为当年点击率最高的视频之一。大家兴致勃勃地把CCTV版和凤凰卫视版拿出来作对比,讨论我的言行是否符合国际礼仪;还有一些人对汉语里的“代表”二字极其敏感,借机大做文章。
关于所谓的“代表亚洲”恰当与否,需要还原当时的语境。首先这涉及翻译问题。在英语里,“Represent”是常用词,表示“具有某类人群的特质”。所以Represent the entire Asia意译为“作为亚洲的一员”更为准确。在欧洲人面前,每一个亚洲人都可以代表亚洲,就好像在外星人面前,每一个地球人都可以代表地球,是为“一叶知秋”。一些人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一听“代表”便反应强烈,这应该算一种极具中国特色的文化现象(老百姓在某些中国语境下不希望“被代表”,这实际上反映了民众对提升有效实质的政治参与度的渴望,我很理解并且认同)。我作为记者,也很清楚如果一段话被人断章取义,会产生多大的误差,更何况其中还有语境、文化的巨大差异。
至于在这种国际场合怎样的言行才算合乎分寸,韩国前总统金大中的儿子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当年他父亲作为韩国总统访美,和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一起在白宫答记者问,会议结束后,两人退场。一个美国记者突然站起来说:“对不起,总统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请你回来!”已经走下台来的克林顿闻言又乖乖回到台上,耐心接受提问。
我在大学里系统学习过外交礼仪,因工作关系,也在多种场合接触过世界各国的首脑,小至餐桌,大至官邸,小至语气助词的使用,大至全球直播场合的分寸,个中尺度拿捏我其实心中有数,属于“有经验的老同志”。因此这场提问不过是履行一个记者的职责,很多人想象的“外交礼仪”和实际情况是存在出入的。
和克林顿一样,奥巴马几乎每天都会面对各种各样的挑战性甚至是进攻性的问题,这是美国总统的家常便饭。他们经常需要在有人抗议、示威的情况下演讲,还要做好被扔鞋的准备。
那天的真实情况是,当我和总统一来一往对话时,众韩国记者坐在底下偷偷窃笑,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而且总算有人替他们解了围。我后来问了韩国朋友,这件事有没有被韩国媒体大张旗鼓地报道?他说只是一些很客观的报道,没人觉得不妥,但也没人特意表扬你,大概怕说多了反伤自己的面子。
我还用google在英文语境中搜索了一下,大概只有两三条关于此事的评论,在浩瀚的信息世界里,这点反响显然微不足道。一个美国记者跟我说:“成钢,这事儿在美国算不上新闻,但是在中国成了新闻,对我们来说倒是挺新鲜的。”
1998年,我还是个大三学生,第一次到伦敦参加国际演讲比赛。和外国选手相比,我的思维和语言都存在很大差距。我在决赛中总分名列第四,这是个尴尬的名次。金牌就是金牌,银牌约等于铜牌,铜牌约等于没牌,何况老四?
十一年后,当我再次来到这个城市,周遭环境几乎看不出变化———这是发达国家的特点,我的任务也同样是来参与一场国际化的竞争,只是身份变得不同。那一次与奥巴马的对话,使西方同行对中国媒体有了新的认识和判断,这也是一种软实力的锻炼,是媒体外交的尝试。
又过了一年,在首尔,还是面对奥巴马,我们的对话又成为不小的话题。议论背后,是信息的不对称。其实,提问美国总统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是国际高级别新闻发布会,往往是欧美强势媒体的天下和主场。中国媒体对话国际政要,特别是奥巴马总统这个级别,在目前来看,频次比较低,所以一旦发生,大家会觉得很有意思。
既然是“国际未删节版”,我们再回到当天的对话现场。尽管并没有事先准备,出于“救场”而举手提问,但作为一个随时聆听和思考的职业记者,我的脑海中随时都会有为决策制定者准备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