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常平 樵夫,简言之,就是砍柴的。但砍过柴的,又未必就是樵夫。 儿时,家乡一带柴草总是不够烧。于是,村人就相约去深山冷岙砍柴。砍来的柴中,有好多竹鞭。现在想来,如山里有现成的柴,谁会去费心尽力掏竹鞭?估计那时,即便是藏得最深的冷岙,经无数次的光顾,也变成光秃秃的了。 这些砍柴者,就不能称之为樵夫。哪怕他们的脸早已为生活的烟火熏得乌黑,再加上李逵一样的胡须,也不行。 樵夫之所以成为樵夫,不管是木钩而樵,还是斧柯而樵,都得经过时间的磨砺。磨砺的结果,层次也就清楚了。 最浅的樵夫,樵是为了不樵。樵只是他们谋生的手段。捏在他们手里的斧子,就如老巫婆的扫帚。一旦乘着斧子的“火箭”吃上了官饭,他们也就把斧子丢在角落里任它生锈了。 其代表人物就是朱买臣。据《汉书·朱买臣》记载,朱买臣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艾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毋歌呕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女苦日久,待我富贵报女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买臣不能留,即听去。 以朱买臣的书生气,估计他砍柴的功力是不深的。朱买臣去卖柴,要他的妻子“负戴相随”,可见他的力气也是小小的。朱买臣“担束薪,行且诵书”,文不像读书郎,武不像救火兵,丢人现眼,使他妻子受尽羞辱。他的妻子“数止买臣毋歌呕道中。买臣愈益疾歌”———买臣的脾气真是臭到姥姥家了。一怒之下,他的妻子就把他给休了。朱买臣大概是有记载的最早被老婆休掉的中国男人。但朱买臣就是朱买臣。在以后的生活里,他还是负薪行歌,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告诉世人:朱买臣不是一生砍柴的命。果然,在同乡的推荐下,他后来飞黄腾达,位列九卿。 朱买臣砍柴都砍到了四十多岁,这样的人,算不算作樵夫?———不能。因为首先他自己就不承认。在朱买臣的经历里,樵夫,只是他落难时期的一种生存方式。 道行再深一些,就是那种人生在世不得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式的樵夫了。他们樵,是因为不堪作吏风尘下。初看起来,他们是很潇洒,放着好好的官老爷不做,去做村野里的樵夫。他们或是一叶扁舟上的渔翁,或是数点青山中的樵客,深究起来,他们的内心是很不淡定的。一旦有高官好做,他们还是要丢下斧子,蹿出山里去的。 再进一步,就是金庸先生《射雕英雄传》里的樵夫。主子出家去当了和尚,想继续当大将军也就不可能了。手握兵符,显赫一时,都已成了过眼烟云。他的不满,也只能通过唱歌来表达。且听金庸先生让他唱的一支《山坡羊》曲儿:“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疾,也是天地差!迟,也是天地差!”这个樵夫,简直是一个怨天怨地的怨者了。他唱出来的樵歌,是点缀不了太平盛世的。 道行最深的,是王质式的樵夫。也就是樵而不樵者。一如钓而非钓者一样。其味道,有点像陶渊明之种豆,不单是为了几粒豆吃。对王质们来说,樵已化作了生命的一部分,一种人生方式,成为了一种文化。他们虽樵而意态从容。他们于白云深处,樵亦可,不樵亦可。 据说晋时王质,到石室山砍柴,看见两童子下围棋,就坐于一旁观看。一局还没下完,他的斧柄就烂掉了。这一盘棋,下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悠悠天地间,大概也就唯此一局。从炎帝的雨师赤松子在石室山修炼以后,石室山一直就氤氲着道家的仙气。王质因樵而成仙,应是所有樵夫人生的最高理想。他的人生,比起东坡先生所称道的侣鱼虾而友麋鹿来,还要辉煌。 于是,他们就把石室山改名为烂柯山。 绿水青山里,有了樵夫,唱上一支樵歌,是有几分田园牧歌风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