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亚芬

　　有人说：读莫迪亚诺的小说，一本足矣。这话虽失之武断，却也并非毫无肇因———这位诺奖获得者在小说创作上的确具有极高辨识度。他的作品，你读第一遍的时候，也许会觉得“味道”并没有事先所期待的那么好。但你若能沉下心来，愿意为其文字构建起来的宛若碎片一般的生活场景去思辨、探索、感受的话，那么你也许真的会被莫迪亚诺那些独树一帜的小说所吸引。

　　莫迪亚诺是那种不愿意“好好讲故事”的作家。相对于将作品打磨为起承转合、跌宕有致的故事，他似乎更钟情于用文字营造出一种若隐若现、似真似幻的梦境感，这种质感会令人想到王家卫的电影。然而两者固然有异曲同工的妙处，但上乘的文字又远比影像更能塑造深邃、迷离的氛围。《凄凉别墅》中的维克多·克马拉和美丽的妙龄女郎依沃娜恋爱了，无须深究这个女孩的身世、背景，反正青葱岁月中的青年克马拉深爱此女，爱得真切而小心翼翼。可就在依沃娜获得当地一个不大不小的选美冠军并打算跟随克马拉进军好莱坞的时候，她却毫无征兆地投入了别人的怀抱。与此同时，小说中的另一人物，曼特医生自杀身亡……就故事本身题材和情节来说，如果不是莫迪亚诺这样的手笔来进行创作，这很可能会沦落为一个平庸的青春小说。有着爱情作为必要的调味剂，也具备一个意外的结局为主人公那段如烟往事做满含愁怀和伤感的总结。然而，这个题材偏偏落入了莫迪亚诺的文学之觳，如此便大有可观了。

　　尤其是“时间”这一元素在莫迪亚诺的手中几乎成了可长可短、可方可圆、可以被赋予任何一种形状的道具。由此，《凄凉别墅》中的人物，甚至包括克马拉自己，都沉浸于光阴之中，当我们企图伸手去触碰的时候，那些凌乱的碎片便自由散乱地浮起，游离开来……传统的叙述模式基本被打破，现实和过往两相对照，若即若离。克马拉就在文字镜像当中恍惚不定，他一面仿佛在时空中来回跳跃，一面努力在捕捉着从前的点滴。可他已记不起那个名叫依沃娜的女孩到底姓什么了，他只能回忆起，１２年前的自己，为了逃避对阿尔及利亚战争的恐惧，只身来到法国。那是上萨瓦省的某个矿泉疗养区，他不期然地遇到了本地抵抗英雄之子：勒内·曼特医生，还有那个已拍摄过一部影片的“影视明星”依沃娜。所谓美好的岁月，便是外面世事变迁，此间宛若桃源，年轻的恋人歌舞款款……可１２年后故地重游，细细回溯，他却蓦地发现原来当初这里的每一个人身上藏有无数谜团：并没有在电影界成名的依沃娜为什么有用不完的钱？她为何毫无征兆地选择了琵琶别抱？曼特医生是怎样成为依沃娜“焦不离孟”般的护花使者的？他自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克马拉终于发现自己对他们的认识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多，那么透彻！而他和依沃娜一起的时光中，很多内容是理性和情感无法解释清楚的。爱的缘起那么突兀，爱的终结也猝不及防。克马拉甚至根本无法从中得出任何经验、教训，有的只是绵长的怀想，以及疑惑……

　　和莫迪亚诺最为著名的小说《暗店街》一样，在《凄凉别墅》中，出现了很多巴黎街头的地标建筑，不同时空中的建筑群在读者眼前挤挤挨挨、重叠错落。作者迷恋着地名、街道、广场、码头、住宅、会所、公路……并以精准的地理方位让它们自由闪现在小说之中。这些内容对于幻化出某种碎片般的图景极为有用。各种人物也就在这迷雾飘忽、呓语纷纭的场景中来来往往。莫迪亚诺非常享受自己笔下的如许意境。恋爱也罢，生活也罢，在他看来，从来就不是边缘分明的清晰状态，而不过是一种让人捉摸不定的影像。他努力给出的是人们意念中的生活样式，读者大可凭借自己的天分去拼凑、揣摩。

　　与其说莫迪亚诺是在书写一本小说，不如说，他在设置自己的文字游戏，带给读者与众不同的阅读体验，让人们在翻拢这本小说最后一页的那一刻，依然会深深感慨，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