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四明周刊·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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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4月29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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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的美,鱼知道

插图 何业琦

  苏沧桑

  “昌义。”一只骨节粗大、肤色黝黑的手,接过我递过去的水笔,在掌心写下了一个名字。和常人不同,他的“义”字先写了一撇一点,再是最后一捺,特别用力。

  这是2016年暮春的一个午后,浙江宁波奉化尚田镇柴家岙村口,乌云正随风声奔袭而来,大雨将至。我正在采访的六十七岁老人叫罗昌义,村里人都叫他“饭桶昌义”,他们说,阿拉昌义拿出十一万块养老钱,把阿拉村里的溪水治好嘞。

  当我问完他最后一个问题“您读过多少年书”,雷声在不远处炸响,大雨倾盆而下,雨声中传来罗昌义嘶哑的回答———“我只读过小学一年级,我八岁爹没了,十四岁娘没了,跟孤儿一样的……”

  雨声淹没了他的声音,雨幕模糊了他满是泥垢的衣裤鞋袜,他黝黑的、羞涩的、沟壑纵横的笑脸。我呆立雨中,错愕,心酸。

  假如一条溪也有记忆,当会记得多年前那些让罗昌义不忍回首的日夜。

  奉化尚田,“其源来自四明山,重冈复岭,缭绕绵亘”,山水相连,土地肥沃,一条条溪流从苍茫的崇山峻岭中汇集成江,穿镇而过,孕育了金色的稻子、红的草莓、绿的鳗竹、白的杏鲍菇、紫的桑果,也孕育了田园的秀丽、民风的淳朴……罗昌义的家住在一个山脚下,门前有一条小溪。在他儿时的记忆里,这条溪像春天的脸,变得快。一阵雨过,溪流汩汩,鱼虾欢跳,可是因地势较陡,水流得快,过不了多久就干了,母亲和村民们要用水,都是在黄泥糊的屋子旁挖个洞,像打井一样,等水渗出来,一勺一勺舀到桶里,再抬回家洗衣做饭。可一旦下起暴雨,这条溪就像发怒的怪兽,泥石流说来就来,被冲得残破不堪的村子要很久才能恢复元气,村民们欲哭无泪。

  父母去世后,十四岁的罗昌义一个人拉扯弟弟妹妹,被子大洞连着大洞,破衣烂衫,没有鞋子。“饭桶昌义”的意思是胃口大,力气大,会干活。他常常半夜两点起来去山里砍柴,走二十里路挑到奉化卖掉。孤独无助的夜晚,他坐在溪边,试图回忆母亲在溪里淘米洗衣的美丽场景,可是记起来的,总是她弯着腰、艰难地挪动着水桶、步履蹒跚的样子。

  二十九岁时,他终于靠人好、能吃苦迎娶了二十一岁的外村女孩小英。妻子给她生了第一个女儿,日子刚开始甜起来,却被两场暴雨轻易摧毁了。那天,湍急的泥石流轰隆一声将院墙冲垮了,紧接着,整个院子也一下子没有了。老婆抱着女儿,吓得啊啊啊叫了几声才哇地哭了出来。逃,已经来不及,退,无处可退,小溪变成了巨兽,仿佛要吞噬一家三口,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幸好,雨终于停了,水三四天才下去。他打起精神挑来一担一担的泥,重新将院子填起来,把围墙筑好。可没想到,仅仅七天后,灾难重演,他白天黑夜修好的院子转眼间又一次荡然无存!

  “不管住到哪里去,总有一天,我要把这条溪治好!”在妻女的哭声里,他暗暗发誓。

  假如一条溪也有记忆,当会记得两年前改变它命运的那个雨夜。

  灾难记忆之后的三十多年的时光里,罗昌义一直住在溪水下游的村口。虽然发过誓,但日子太苦无心顾及。他们去林场打过工,工资却发不出来,他们贷款借钱种花木,却在上世纪80年代末欠下四五十万的巨债,再后来,拼着命,总算种田种花木赚钱还清了债务,拉扯大了孩子。两个女儿出嫁后,他的心思又回到了小溪上来。

  从山脚到村口,这条溪大约四百米,每天,他都会来来回回走上几次,捡垃圾,捞树枝,刨淤泥。一到下雨天,寂寥的溪边必定有他,一个穿着套鞋、扛着畚箕、衣衫破旧的老人,后面跟着小白、花豹两只猎狗。其时,村里已经花钱将经常塞满垃圾枯叶和淤泥的小溪整治一新,但资金有限,溪床底部没来得及整治,还是留不住水,夏天、冬天大多时候一点水都没有,慢慢又变成了垃圾场,把罗昌义的心堵得难受。

  那天,当他背起一筐垃圾往岸边走时,筐绳突然断了,垃圾洒了一地。罗昌义无力地坐在溪边想,这样下去不行啊。我一把年纪了,没力气治了,不如捐点钱求村里再给治治吧。治好了,有水了,我高兴,村里人也高兴,外乡人来看看也有面子,子子孙孙也能享福啊。

  拿定主意,他拔脚往村里找到支部书记说,你们算一下,筑上堤坝,把溪水一截一截拦起来,多少钱,我出。书记说,这怎么行?你家又不富裕,容我们慢慢筹钱再治。罗昌义说,我两个女儿出嫁了,房子造好了,我又不打牌赌博,没有后顾之忧,银行卡在我手里,我说了算!

  经不住罗昌义一次次去说,村里把预算拿出来了:九万。他说,我有十一万养老钱,全给你们,只一样,不能偷工减料!

  说是这么说,总是要跟老婆商量的。小英不同意,说,我没那么大方,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养老钱,为什么要捐?

  罗昌义不跟她吵,又去捡垃圾捞树枝刨泥沙,白天黑夜、大风大雨都去,不能用钱治水,那就继续用自己的力气治吧。初秋的夜晚,罗昌义淋了雨,发烧了,半夜里气都透不上来,胸也鼓成了桶状,把小英吓坏了,送到医院一查,肺气肿,立刻手术,身上留了一条长长的疤。女儿们心疼得直哭,说,妈,就让爸爸捐钱治水吧,不用钱治,他会用命去治的,只要爸爸不去捡垃圾,身体好,就值。

  小英的眼泪也下来了,说,捐吧,捐。

  那一年秋天至来年春天的七个月里,村里人看到罗昌义每天像根钉子一样钉在溪边监工。他说,陡的溪段短一点,平坦的溪段长一点,每一截水要确保八十厘米深,这是他几十年来琢磨出的法子。

  小英委屈地说,人家当面说我们没脑子。罗昌义说,说就说,有什么怕的,做良心事,不用表扬。

  假如一条鱼不只有七秒钟的记忆,当会记得,它怎样和一百九十九条鱼一起,被罗昌义和村民们放进了这一条脱胎换骨的溪流里,也会记得,罗昌义和小英此后每一个在溪边停留的身影———不符合年龄的格外操劳的身影。

  养老钱没有了,自然得省,得挣。

  罗昌义家院子的屋檐下,散乱着四双沾着泥土的旧鞋子,有球鞋,塑料拖鞋,解放鞋,雨鞋。每天,他要去溪边走好几趟,身后永远跟着小白、花豹两只狗保镖。晒衣杆上,搭着几件旧得看不清颜色的衣裤,有厚有薄,他的标准是“穿暖就好”。墙角,堆着他捡来的饮料空瓶,侧房一间很大的杂物间里,堆满了农具,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破烂东西,他都舍不得扔。

  后门是一个不大的菜园子,几乎每一寸都被他种上了青菜和芋艿。村口外,有两块很大的地,都种着花木和蔬果。这么大一块地,他自己一个人干,只有出苗、挖树时,才舍得雇工帮忙。每天,他六点前起床,去地里干活,十点半回家给在厂里做螺丝的小英做饭,又出去干活,四点半回来做饭,吃的菜全部自己种,客人来了才去买肉吃。三四月份和十月小阳春最忙,常常累得起不了身,也就赚点辛苦钱而已。

  当我在暮春的又一个午后,再次踏进村口想找小英聊聊时,被一个王姓大妈拦住了去路。她用我半懂不懂的方言,说阿拉村支书把溪边的路拓宽了一半,车子都好开来开去了,她说“阿拉饭桶昌义”把养老钱拿出来,把溪治好了,不涝也不旱了,我们看看鱼,洗洗衣裳,多惬意啊!又围过来几个村民说,被他一带,村里村外的人都跟着学他保护环境,特别是一些在禁养区内办养猪场的,听说了他的事,都不好意思了,不到一个月,整个尚田镇二十多家养殖场提前四个月全部拆除了,不臭啦。

  在一家家庭作坊里,年近花甲的小英专注着手下的一只只螺丝。她的食指拇指上都缠着胶布,防止被机器轧伤。每天,她六点半去上班,中午回家吃饭,又去干到五点才回家,八十元一天,要做两万只螺丝。问她,你们挣钱这么不容易,把养老钱都拿出去了,后悔吗?她说,钱没了不怕,我们能挣回来!她的口气,仿佛他们不是应该颐养天年的老人,而是一对壮年夫妻。

  她声音洪亮,普通话说得比罗昌义好,说到外孙时,眼眶忽然红了。大女儿家不久前遭遇变故顾不上孩子了,所以,他们两老要拼命挣钱,把上高中的外孙管好,以后还要供他上大学,买房子,让他好好做人。她的眼里一直泛着泪光,倔强的泪光,在暮春的午后,显得格外让人伤感。

  坐在村口的石条凳上,我真想告诉小英,他们不是在孤军奋战。

  在尚田,奉化,宁波,浙江,乃至整个中华大地,有无数人和罗昌义一样,在为水而战,为和阳光、空气、血液一样珍贵的每一滴水而战,比如同村那位支部罗书记,比如此时正站在溪边、为治水几年内熬白头发、用实绩使奉化市蝉联两届“大禹鼎”的治水办林建国主任,比如正在打电话详细了解罗家困难的尚田镇镇长周开波,比如邻乡挖空心思发明水陆两用挖掘机的村支书陆如忠,比如抗台防洪五天五夜没睡过囫囵觉的80后乡镇水利员,比如组团为第二故乡治水作战的十六万新奉化人,还有散落在这片土地上无数无名的志愿者们……我无法列举事关饮用水安全这一重大民生工程中繁复而辉煌的数据,无法详述林主任们为一方水土付出的巨大努力,无法描述正发生在浙江所有江河湖海的奇妙巨变……在罗昌义和小英从未去过的更遥远的地方,无数人为青山绿水而战时,是在为生命而战,为子孙后代而战。

  我还想告诉小英,就在不远处,一个叫“常照”的村子里有一个“时间银行”,村里谁做了好事善事,村道德法庭会给打分,折合成时间币,存进“时间银行”,需要时可以换取等时帮助、福利。罗昌义的银行卡空了,可是在属于他们的“时间银行”里,他们富可敌国,也一定会有好报。而正在大地上治水的每一个人,他们今天存进“时间银行”的每一滴心血,都将被历史长河里的子孙后代享用,感恩,铭记。

  在暮色中再一次告别罗昌义后,我们一车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亲自驾车带我去看奉化最偏远山区截污纳管工程的林建国主任突然说,每次看到罗昌义,不知为什么总会想起十七岁那年地质队招工,母亲提着他的耳朵对他说:你记住,要是你不好好工作,你就永远不要回家!“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车窗外,奉化三江水的源头,盛开着漫山樱花,脑海里响起台北故宫纪录片主题曲《爱延续》:“溪的美,鱼知道,那流泪倾诉的依赖,难分离。风的柔,山知道,那留在千年的故事,难忘记……”

  此时此刻,2016年暮春,我与高山之巅一滴即将从树梢滴落的雨对视。下一秒,它会滴入土里,与另一些雨滴相遇,汇集成泉,流向溪,奔向河,汇入大海。我祝福它一路清澈,祝福它最初的美,被大海里的每一条鱼看见。

  

  (此文原载于《人民日报》2016年4月25日2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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