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震撼人心的阿崎婆之哭

②《望乡》中国公映时的海报

③两代女性的相互接纳

　　贺秋帆           

　　记忆里，接触西方商业片始于１９７８年秋天的《追捕》热潮。这部现在看来水准一般的日本电影当时对国人的触动，大致可作如下归类：第一，是对过去理想男子汉形象的颠覆；第二，人们发现，女人居然可以像真由美那样表白，“我喜欢你，我是你的同谋！”其深层意义在于，我们借此大梦方醒，人原来可以这么活着；第三，国门初启，人们惊奇地看到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东京这个陌生城市，市容竟然如此现代化，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国人的现状，以至于我一直疑心，中国改革开放的动力，会不会部分来自于西方电影的视觉冲击？另一部，就是《人证》，因为我们从中见识了更为生活化的都市繁华———万花筒一样的时装演出和包括世贸中心在内的纽约市容。

　　《追捕》和《人证》的导演都是佐藤纯弥，《人证》的文学剧本，我当年在《世界文学》里也见过，《人证》的小说原作者另有一部《野性的证明》也曾改编成电影，也是高仓健主演，火爆的场面背后有作者对日本社会的抨击，但电影不可避免地具备了许多商业化的元素，时过境迁，终究无法从佳构迭出的日本电影之海上浮出来。《人证》之类日本电影，视野已然越出岛国本土，电影呈现的日本人普遍心态———和美国既相互依存又相互憎恶———令我明白了经济强大之后大和民族的那种自尊。剧情和《人证》雷同的《砂器》，也不失为一部力作，其创作意图不妨看作“对民族在现代化进程里付出的代价的反思”，侦破题材里能够梳理出这样一条挖掘人性弱点的线索，大大提升了其艺术水准。

　　上世纪８０年代看到的日本片中被视作揭露资本主义罪恶的几部力作都出自社会派电影人山本萨夫之手，比如写政坛黑幕的《金环蚀》，具备“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的警示醒世之力，写豪门望族丑态的《华丽的家族》，几乎就是一部现代日本社会的发展史，央视播过的《不毛之地》则专门揭露政商勾结，借自卫队购置战斗机的贸易专案，揭露商战背后的政治黑手，电影里连虚构的首相都出现了，照例是丑化对象。《啊，野麦岭》把镜头对准日本战前的纱厂里的女工群体，她们的农村出身，她们无计逃遁的社会和人生的悲剧性结局，这个片子的影响力之一是，常听到身边有人说，“谁谁是野麦岭工厂的工人”———“野麦岭”已经成了前富士康时代劳动密集型产业企业的符号了。

　　曾经唤起过国人内心对于温馨情感生活无限向往的，则要数山田洋次导演的几部影片。他的长篇系列电影《寅次郎的故事》中国公演过的只有少数几部，故事都有固定的模式，渥美清主演的寅次郎总是遭遇没有结果的单恋，每一次都以“男人难做”的淡淡叹息收场。不过山田洋次真正引人心折的，是高仓健主演的《远山的呼唤》和《幸福的黄手帕》，最近重看一遍，内心所受的感动似乎远远多过当年的电影院时代，也许是自己多了３０年阅历之故吧。翻阅日本《电影旬报》杂志专家投票的２０世纪一百部最佳日本电影名单，《幸福的黄手帕》位据第二十名，可见此片在岛国本土的影响力。

　　稍微早些时候进入中国电影院的另外两部影片也引起过轰动———中村登导演的《生死恋》和熊井启导演的《望乡》。《生死恋》改编自武哉小路实笃的小说《爱与死》，时代背景置换为当代。这大概是国人认识日本女演员栗原小卷的开始，其实此片早在１９７６年就作为内参片译制完成，公映则在３年以后，那时节，咱们国产片也一下子冒出一大批，片名都加个恋字，最有名的莫过于《庐山恋》。《望乡》使国人第一次在银幕上触及了妓女的真实生活，对此，道学家把持的舆论免不了遮遮掩掩，直到看到巴金《随想录》里一篇文章为《望乡》大声叫好，才算有了良知层面的结论。

　　日本电影里要是寻找社会学意义的扛鼎之作，恐怕没有几个能比肩《望乡》。小说原作是日本女作家山崎朋子的《山打根八号娼馆》，这名目乃是日本战前开在南洋的一个妓院。２０世纪上半叶，日本的外汇一部分即来自于此，她们的遭际自不必说了，然而回国以后也无一例外地一直受歧视到死，死在南洋的则都把坟墓的墓碑背对祖国。一群被历史践踏遗忘的女子，在战后，有人开始针对她们展开研究，三谷就是在这研究中邂逅了阿崎婆，然后牵扯出一段个体的心酸史，两代日本女性之间相知相亲的关系，超越了时间隔阂，揭示出日本人对待历史的一种主流意见，影片真正感人的地方，也在于这融洽里面所包含的接纳，虽然它来得过于迟了些。

　　小时候看不出《望乡》的好，现在看，真正是好到极点。近年几次重看，主要是看田中绢代和栗原小卷的对手戏，看阿崎婆的大哭，每每引发自己的情绪大崩溃，斯文扫地。电影里这样让我克制不了的，还没有过。影片的线索大体是，调查战前日本妓女群体“南洋姐”历史的记者三谷在阿崎婆家待了三周，三谷并没有问起阿崎婆的过去，阿崎婆也没有问起三谷的身份，所有的往事都是在相互的信任里自然而然地重述的，这就是对阿崎婆的最大的尊敬。影片结束前，阿崎婆问三谷讨要她用过的毛巾，说是你回东京也许会有新毛巾的，这条能不能给我？三谷震惊中同意了，阿崎婆遂大笑，因为一辈子没有人送她过礼物，但大笑顷刻化为大哭，声声洞穿人心。我佩服为阿崎婆配音的赵慎之，意到神到，直取看者灵魂命门。田中绢代老成这样，我当时没有比较当然没有体会，现在看遍她四五十年代的青春倩影，再看她的伛偻老态，那本身就是一个莫大的震撼，更不必说她为了阿崎婆这角色而作的其他牺牲了，她是一尊神。

　　(贺秋帆 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