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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6月24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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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听地坛一声不响

———重温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孙文辉

  

  史铁生散文有多种结集,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印的《我与地坛》称得上是最富史铁生气息的一个作品集,共收录了11篇史铁生散文代表作,以《我与地坛》始,又以《想念地坛》终,可谓意味深长。

  多年以后,我重读此书,不禁纳闷:地坛如此安静,如此冷落,如此沉默,它于冥冥中究竟给了“我”怎样的生命启悟呢?想着,想着,先前还确凿分明的地坛景物竟然渐渐模糊起来,仿佛遁入了禅家所谓“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地。在《私人大事排行榜》里,史铁生宣称:“由于我的出生,世界开始以一个前所未有的角度被观察,历史以一个前所未有的编排被理解,意义以一次前所未有的情感被询问。”一度荒芜废弃的地坛大概就是如此,在史铁生的持续凝视与冥想中,它已由一座古园主观化为一处心园,或者说,地坛成了史铁生彼时彼地的心魂外壳。

  这种物我互融的情状绝类庄周梦蝶,时时透着迷人而又玄奥的探询:“我在地坛吗?还是地坛在我?”或许,这只是两者借助无数尘世因缘相互走近、逐渐敞开、彼此成全的过程。一如史铁生在《我与地坛》开篇次段所描述的:“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400多年。”可以说,这是一场既无从抗拒又无可置疑的相遇,它从根本上确立了“我”与地坛的异质同构关系。

  很明显,地坛的沧桑与“我”的遭遇是彼此映衬的。作者用“忽地”一词来形容双腿残废的事实降临己身的情状,颇有举重若轻的气魄。正如史铁生后来悟得的:“无缘无故的受苦,才是人的根本处境。”然而,由“最狂妄的年龄”至“残废了双腿”,真的能凭“忽地”一词轻轻巧巧地过渡吗?从地坛“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的用心来看,所谓“忽地”不过是世间足够多因缘集聚待变的一个临界点,此前命运漫长的酝酿过程则隐匿于地坛400多年的风霜变迁中。透过“剥蚀”“淡褪”“坍圮”“散落”这些鲜明有力的动词,史铁生直观地看到了自身命运细微、持续而又无可扭转的变化过程。于是,“忽地残废了双腿”的际遇就由无缘无故的受苦转变为有因有果的遭灾。

  值得注意的是,史铁生叙述这场灾难的语调,舒缓、深沉、从容,荡净了事发之初绝望的狂躁,氤氲着一派平和、静远的气象。据此品味地坛的沧桑,殊无破落颓败之感,反添返璞归真之意。400多年的光阴里,地坛剥蚀了“浮夸”的琉璃,淡褪了“炫耀”的朱红,去除了所有不必要的外饰,呈现出朴拙而又凝重的本相。而这也恰似史铁生那被命运锤击之后的生命形态,卸落了“最狂妄的年龄”的甲胄,“一个无措的灵魂,不期而至竟仿佛走回到生命的起点”,开始“重新过问生命的意义”。这样,看似难以承受的灾难也不过是生命形态的另一种变化而已,史铁生开始明白地坛的呓语:万物之变无法抗拒,顺应变化方能获取生存的自由。

  无言中,史铁生将寻寻觅觅的目光投向了“稳稳地停在半空”的蜂儿、“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的蚂蚁、“忽悠一下升空了”的瓢虫。看得出来,虫儿们无意屈从于什么或者不屈于什么,它们只是循着各自的生命冲动展现着独属于己的生命姿态罢了,既不自怨自艾,也不自傲自恋。是蜂儿就做好蜂儿,是蚂蚁就做好蚂蚁,是瓢虫就做好瓢虫。据此推论,双腿完好者就过双腿完好的人生,双腿残废者就过双腿残废的人生,此之谓“命运”。至于谁去充任双腿完好者,谁去担当双腿残废者,“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因此,园子的“荒芜”是一个现实,无法逆转,也不须辩论;而“并不衰败”则是地坛的一种自主选择。物尚如此,人何不然?凭着独特的智慧与悟性,史铁生终于觅得了一条自我救赎之路。

  重温此书,既让人感慨万千,又让人豁然开朗。的确,地坛非常安静,却充满了自给自足的声息;地坛煞是冷落,但能沉淀出真实的自我;地坛一直沉默,却包孕着无限丰富的启悟。史铁生自觉地将一己生命扩展至地坛的每一个角落,消融于地坛的每一处景物,并“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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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