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亚群 曹箍桶没有给出嫁的姑娘箍过一只桶,村里人还是很慷慨地叫他曹箍桶。谁家都有七桶八桶,如粪桶、洗脚桶。七桶八桶肯定有七痛八痛的事,曹箍桶便是给桶看七痛八痛的人。村人把散了、豁了的桶拿到曹箍桶那儿,过几天便能取回来一只正常的桶。有人说,这桶经过曹箍桶的手变得很听话。曹箍桶用铁或竹把桶的嘴巴拴牢了。对此,曹箍桶很满意。用他的话说,人活着要有成绩。他的成绩便是在村里混出了一个“曹箍桶”的称呼。 曹箍桶早年正儿八经学过木匠,可学了三年,打出来的还是瘸腿柜子。他的姨父师傅委婉地告诉他父亲,这孩子还是去学箍桶,说不定有出息。他父亲一听,知道自己孩子不是学木匠的料,再学三年可能还是目前这个状况,于是让他学箍桶。曹箍桶自己也喜欢这安排,觉得解放了。 曹箍桶的母亲在村里有个绰号———封建曹。她在家里有许多规矩,男的不准碰女人的裤子,女人不能摸男人的头。在她眼里女人是天生低贱的人,而男人命中高贵。当初曹箍桶去学手艺,她是一百个同意,曹箍桶学了一年半后,她无论如何也要曹箍桶回家来。原来,曹箍桶的母亲听说箍桶满师的标准是必须学会打制马桶。结果经他娘一闹,曹箍桶只好放弃,背着一些家伙回村来。 尽管曹箍桶没有满师,但他学过箍桶,所以桶的事还是归他管,但除了马桶。 曹箍桶的家里很乱,工具摊了一地,还乱了墙壁,上面挂满了铁丝圈、铜圈、篾圈。即使没有活,曹箍桶也把工具散落一地,在刨、凿、钻、墨斗中间曲折前行。曹箍桶习惯在工具中七拐八弯,到了外面,走路的姿势改不过来,歪歪扭扭的,似乎担心踩着地上的蚂蚁。 村人见了,难免取笑他,马桶不会箍,走路倒像个娘们。曹箍桶一本正经地说,直木匠,弯箍桶,你们懂勿懂?村人嘻嘻哈哈,怂恿曹箍桶唱一唱《九斤姑娘》。曹箍桶能把里面的七桶八桶唱得韵味十足,什么有盖无底桶、有底无盖桶、日落黄昏桶,他一口气唱下来,一点都不会七拐八弯。别人问他,曹箍桶你会箍几样?曹箍桶得意地说,除了半夜要紧桶,我都会箍。曹箍桶说这话时脸一点都不红。 曹箍桶无事时,经常在做一项活:劈篾。一根竹子经曹箍桶的手,最后成了一条条柔软如绸带的篾。曹箍桶把竹篾盘成一个个竹圈,挂在墙壁上,像一个个句号。曹箍桶说,这不是竹圈,是篍(注:用篾或金属等围束器物,宁波人俗称“打篍”)。曹箍桶又说,桶没了篍,这板全散;人没有了篍,做事全乱。我们问他,人的篍在哪里?他指指脑袋,说,是头篍。这下,我们全懂了。 有人去找他箍桶,他先问你最近做过梦没有。别人老老实实地说,做了,但忘记了。曹箍桶觉得很遗憾,但不死心,继续对你的梦进行启蒙。问你梦到了水,还是山,再问你梦到动物还是人。假如遇见一个对梦也有兴趣的人,曹箍桶会异常兴奋,两人切磋,如琢如磨,连桶都忘记箍了。 曹箍桶有一本书,薄薄的,一手掌大。封面是套红的,上面有一个飘着几缕长须的人,而眼睛画得极其年轻。曹箍桶说,这是周公。我们不知道周公是谁,木乎乎地问他,周公是不是周公公?周公公为什么要称周公?曹箍桶很痛心,连连叹息,没文化,没文化啊。头扬着,扬着,直到我们看不见他脸上痛心疾首的表情。 曹箍桶喜欢去村口的石桥闲坐,那是村里男人的集散地。吃了晚饭,大家不约而同去石桥坐一会儿,说“摊头”(闲话)。别人天南地北,没有正经的主题,一会儿说天气收成,一会儿说雌雄搭配。曹箍桶从不参与这样的话题。别人说“摊头”聊“码头”,甚至打“拳头”,他只是静静坐在石柱上,手上的纸烟或明或暗。当别人聊着聊着,气氛淡了下去时,他开始向别人讨梦。别人随便一个梦给他,他会觉得很开心,专心致志地解梦,预测别人的明天,或后天。这时,桥头的氛围又会活络起来。 他喜欢跟年轻人说梦。可年轻人不太愿意跟他说自己做过的梦。年轻人觉得做梦是因为日有所思。而曹箍桶从来不这样认为。他很想跟年轻人讨论梦,说说梦里的事,聊聊梦见的物。只是,年轻人十个梦有八个是假的,谁也不会把梦见村里哪个姑娘的事告诉他。余下两个是真的,梦自己会飞,会蹦。曹箍桶捧着《周公解梦》,小心而虔诚地翻开,指点某处,说,这是年轻人在长身体,这个梦好。 有人看到晚上曹箍桶老是一个人在村庄里闲走,踱着步子从村东走到村西。黑黑的影子有时跟着他,有时拖着他,一会儿站到别人的墙前,一会儿掉在别人的菜园子里。白天有人跟曹箍桶开玩笑,昨晚在找什么?曹箍桶一本正经地说,他在嗅梦。此话一出,大家哈哈大笑起来。谁也没有把曹箍桶的话当真。 曹箍桶继续他的一本正经,在夜里一个人独来独往,等村庄里的灯都熄了,他才慢慢踱回家。曹箍桶说,一个人做了好梦,有一股甜味。如果嗅到涩味,一定是有人做噩梦了。做了噩梦,有个破解方法,早晨起来,直接奔到镜子前,照三下。又补充说,照过镜子再去开碗橱,开合三下。有人对此表示异议。曹箍桶说,书上就这么说的。你们难道不相信科学?曹箍桶认为凡是印在书上的都是科学的。 曹箍桶为村庄收集了许多梦。白天无事时,他躺在藤椅上,眯缝着眼睛,一下,一下,用脚摇晃着藤椅。曹箍桶的脸上惬意无比,横的纵的皱纹里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他陶醉在梦里,陶醉在别人的梦里。曹箍桶收集的梦里有一部分是梦见了死去的人。曹箍桶说,那些死去的人还在老,而村庄却在年轻。因为梦,让我们居住的村庄变得有分量,梦给我们接续了一部分生活。 别人早已忘记了自己做过哪个梦,而曹箍桶像守候某种约定一样,替村人珍藏着一个个的梦。有年老的,也有年少的。哪一天有个小伙子离村去创业,他必定会前去送一个梦,而那个梦恰恰是小伙子曾经告诉过他的,假如小伙子没有欺骗他的话。如果有老人走了,曹箍桶也会去送一送,给老人的小辈讲一个梦。这个梦自然也是老人在世时做过的。有人怀疑过曹箍桶的脑子,以为他的头篍出了问题。但曹箍桶一点都没有表现出异常,眼睛是清澈的,手脚是敏捷的,说话的声音是响亮的。只是,他的生意每况愈下。村里人使用上了塑料桶,轻便。他墙壁上挂着的篍渐渐蒙上了尘埃。 梦是村庄的篍。如果梦没了,村庄会趁人睡熟时飘走。曹箍桶这样说。所以,由曹箍桶收藏我们的梦,大家都觉得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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