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体霓 现在读书喜欢看平和的文字,这大约与年龄有关。就像听京戏,听到老生的唱腔,觉得更有滋味了。有一些文字,读着读着,书间之美就悄然地来了。一个叫国木田独步的日本人,100多年前写了散文《武藏野》,描绘武藏野落叶林的美景,汇集古典幽微风姿。其实,这句话就印在以“武藏野”为书名的封面上。全书就此一篇散文,放在目次首位,后面11篇均为短篇小说。我就为读散文《武藏野》叫儿子购来此书,而且常常翻出来看。 文字实在太美了。这里,我录几句作者的日记:“十一月四日:天高气爽,薄暮,独自迎风立于原野。天外富士,近在目前;地平线上群山围绕,宛如一条黑链。星光点点,暮色渐近林影渐远。”“同月十八日:踏月散步,青烟漫大地,林中月光碎。”“一月十三日:深夜,风止,林寂。飞雪时断时续。掌灯探身窗外,雪花在灯影中飞舞。噫,武藏野默无声息!侧耳倾听,似有风声自远处林中传来,真乃风声耶?”我在秋冬时节散步时,亦会想起这些令人心醉的描述。 我读书向来很杂,但对各种书间之美毫无抵抗力。有些书中的插图亦是很有趣的。黄裳先生在《插图的故事》里有几句话讲得明了:这些古版画除了具有高度的艺术性之外,往往还记录了一些当代社会风俗的面影,通过画面,不独使人感到美,还能使人得到很多知识。 读书看图,我这一喜好,缘于童年。那时在弄堂口看小人书,便宜一点的,一分钱看两本,不过书摊主常常把一本小书一拆为二,前后夹上好几张旧报纸,也看不了多少。但袋里有了几分钱,还是想去小书摊。后来就是看小说书,也是先翻出里面的人物或物景的插图,先睹为快。 像明代万历年所刻的徽派版画《茶县图赞》,有十二张图,称为“十二先生”,别具一格,有趣得很。现试举一例:韦鸿胪、文鼎、景肠、四窗闲叟。这是什么东西呢?原来就是装茶的篓子。因为是用苇草编的,所以就要它姓韦,还给它一个鸿胪的官名。下面依次是名、字、别号。编得活灵活现,这是明朝人最擅长的把戏。这里谈到茶器的记录,已走上清玩的路子。 画家的文章亦精彩,在《文章四家·范曾》一书里,范曾先生对于文化艺术的观点与见解,我想是可以留存于世的。他的一篇《大道昌明天下闻》,是就改革开放30年的答问之文,其中提到“永恒品质”与表现时代主旋律是否有矛盾,范曾以为没有矛盾。他举了一例,说应奥运会美术大会所创作的《奕秋课徒图》就是一种巧妙的结合,奥运会是有悠久历史的体育盛会,第一次奥运会距今2700多年。而2500年前,中国便有博弈之术,这不只是古老的体育,同时是古老的文化。他说:“古希腊和古代中国东周都是人类文化的光荣时代,而通过我的文人画笔法描绘出来,敬献给2008年在北京举办的奥运会,祝祷圣火的辉煌,这难道不是主旋律吗?”此番话语叫人想到陶渊明,那时英雄来复去,他的诗篇却留着,艺术是属于永恒的。 这就要说到《文化之旅》一书了,作者饶宗颐先生说:“我这些短文,敢自诩有点‘随事而变化’,抓问题偶尔亦可能会搔到痒处。我一向观世如史,保持着‘超于象外’的心态。”该书由中华书局出版,30多篇短文,多为一二千字,慢慢地看,欣赏大手笔的精华,回望别样的风致。饶先生爱写札记,他讲这些文章多半是在时间的夹缝中被人榨出来的。我看亦是饶先生在严谨治学间留下的精粹如珠的文字。 饶先生就在足迹所及之处,以文化视点探其究竟,从中也读出了他的真性情。他的旧友中有一位日本南画大师河野秋林先生,曾向他夸耀以90多岁高龄,爬上金字塔,可大师的居所是一间全用竹编成的房子。饶先生问他,金字塔与竹楼在艺术角度上是两种不同的感受,以何种为优?大师没有回答。饶先生却道出自己的看法,说若拿山水画来做譬喻,以荆浩的深岩穹谷,来比较云林的荒村野树,他则宁愿欣赏后者。在《维也纳钟表博物馆》一文中,饶先生的有些文字真得令人彻悟。他说多次流连于教堂的古堡,墙上拖着不知岁月、像辫子一般的藤蔓,凄寂、静谧支配着每个人的命运。在安静神秘的国度里,寂寞是最好的享受;可是过度的宁谧,反令人感到生命单调的可怕。想来,多姿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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