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赞江 我们小镇的大牛场,紧挨甬临线,四面是歪斜的围墙,墙上缠满凌乱的藤蔓;门檐上有颗褪色的红五星,它是革命年代留下的印记。那时它号称“浙东第一牛场”,无论是占地面积,还是耕牛的交易量,都是当之无愧的,我们一直引以为豪。 春天时,牛场内人头攒动,声势浩荡,满眼都是一幅幅牛市风情图,那闹猛的场景可与萧王庙和鄞江桥的庙会相媲美。耳畔荡漾着此起彼伏的牛叫声,各种色泽的黄牛与水牛,被维系在坚固的石栏上,看去整齐划一,恢宏壮观。牛们瞪着铜铃般的眼珠,不停地摇曳着长尾巴,牛蹄下铺满干稻草,草间夹着一坨坨乌亮的牛粪。卖家们张大嘴巴,唾沫横飞,把自家的牛夸得完美无缺;买家们则鸡蛋里挑骨头,把人家的牛说得全身瑕疵。刺鼻的牛腥臭一阵阵袭过来,这些人全然不顾。 一头牛的卖价都在几百元上下,足以抵得上一栋房子,或者一个姑娘出嫁的聘礼,所以牛贩们对自己的牛是百般呵护,千般照料———在牛贩们的潜意识里,卖牛如嫁女。他们从三百多里外的天台、黄岩赶来,宁可胶鞋磨烂,脚底起泡,甚至走折双腿,也决不舍得去骑自家牛。牛贩老庞说,他们一般都赶五六头牛出门,但只牵其中三头牛的牛绳,其余自然会跟着。为啥只牵三根牛绳?“三”含散意,喻示牵出去的牛会很快卖掉,所谓“牛牵三头,百牛会销”。卖牛还有如此讲究,真让人觉得新奇。 俗话说,牛马不分家。识马的叫马伯乐,这识牛的就叫牛伯乐。牛伯乐名叫赵善棠,个子不算高,眼睛出奇大,眼珠往外凸,身材胖嘟嘟,走路慢腾腾。在小镇,他是个十分吃香的人物;在大牛场,他是个一言九鼎的主儿。每次牛市,几百号耕牛的交易,大都由赵善棠一人裁决和定夺。我不清楚他识牛的技术是不是祖传的,反正他属于供销社人,代表公家行事。那时他三十多岁年纪,就能娴熟地识别牛的优劣,决定牛的价格,掌控牛市行情,还能诊疗牛病。在偌大的牛场里,牛贩们必先找他,然后众星捧月般护佑着他。比如那天,有买家早早相中了老庞的几头黄牛,先是老庞报卖价,接着对方出买价。僵持中,赵善棠叼着烟,远远踱过来。他绷着脸,鼓圆了眼,绕牛几圈,一言不发,似乎运筹帷幄。老庞赶紧给赵善棠递去一支“大前门”,赵善棠娴熟地接过,夹在耳朵上,依旧不吭声。一大群围观者在旁边咋咋呼呼,对老庞的牛品头论足。又过了些许时间,张善棠终于开腔了。老庞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脑瓜上直冒虚汗。人们全都屏息静听。 “这牛……”赵善棠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这牛皮厚薄适中,可见内脏器官非常健康,基本上不会生病。那头嘛……它的蹄子不大不小,不厚不薄,说明旱田水田耕起来都轻而易举,而且力气大,步子快,使唤时得心应手。这几头都是上等品质的牛,上等品质啊!”说完,赵善棠使劲抽了口烟,底气十足地吐出一串烟圈。“至于这一头,额头上长有旋毛,是吉祥之牛,买了此牛,家里会消灾避痛,兴旺发达。但别的方面,实话说,倒是一般般……” 赵善棠的话像是一段段精彩的授奖词,大多数说到了老庞的心坎上,也让买家心花怒放。买卖双方开始忙不迭地向赵善棠敬烟,也向周围的看客分烟,买家这会摸出来的竟是“牡丹”烟。双方皆大欢喜,然后水到渠成开始论价,赵善棠继续介入,秉持公道。 当一天的交易接近尾声时,大多数牛已花落买家,牛贩们像考完试的学生,满脸轻松。他们蹲在地上,手沾口水,清点着一沓沓钞票。那些品质和卖相不合格的牛,赵善棠给出的意见是:每天嚼鲜草调养,十天后再来牛市。 小镇的牛场成了牛贩们的大考场,赵善棠便是这考场的大考官,每年要考量牛贩们的饲养水平和贩牛成绩。牛贩们在此博弈财气,期盼好运。 听镇上人说,赵善棠对牛的鉴别和定价,始终把持一个原则:积善积德,皆大欢喜。可见这活完全凭良心,他也没辜负祖父替他取这名的良苦用心。小时候,我对赵善棠在牛场的表现钦佩不已;稍大时,开始怀疑他如何一碗水端平,兼顾买卖双方利益;长大后,我悟出任何行业不可能没猫腻,凡事多少都有些潜规则。只是赵善棠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加上那时社会单纯,人心相对善良,如此罢了。赵善棠的工作离不开牛场里成百上千号牛贩,而牛贩和他们的牛成就了赵善棠的人生世界。他已然是牛贩的庇护神,牛贩们对他也敬若神明。 牛场外的油菜花凋谢时,春天就走到了末梢。牛场要休市了,牛贩们也将返程,他们怀揣鼓鼓囊囊的卖牛钿,满面春风,像南飞的雁阵,一队队展翅远去。日头西沉时,最后一批牛贩离开了,牛场变得无比空旷。赵善棠站在牛场门口发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像皮筋一样瘦长。 此后,赵善棠仿佛换了个人,开始关注起舌尖美食。每天他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猎犬,在小镇上慢笃笃转悠,专寻野生的河鳗、甲鱼和螃蟹吃,而且出手阔绰。这位牛场主儿表面上心静如水,内心里却魂不守舍———他已离不开牛和牛贩们,可来年的春天是那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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