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晓慧 金宇澄先生曾因一部精彩的沪语小说《繁花》而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此后名震文坛。而这本《回望》是他出版的第二部作品。《回望》不是小说,也没有采用方言写作,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一本回忆父亲和母亲往日岁月且具有强烈纪实风格的散文集。今天的读者阅读《回望》,仍能感受到前辈身上那股被岁月拉抻的精神力度。老实说,书中文字并不“行云流水”,相反,带有那个时代中普通百姓与时局、时政须臾不离的焦灼、踌躇之感,而这种感觉,相信只有从那个时代真真切切走过来的读者才能感同身受。 《回望》的第一部分是作者自己的引言,由晚辈回忆牵出故事的主人公:父亲“两颊早有了老年斑,这位昔日的抗日志士,已失去了敏锐谈锋,即使面对他熟悉的‘地下党’电视剧,也一般在沙发里坐着,不知是不是睡着了”。而母亲则“耳聋,不习惯助听器,膝上堆着报纸和一本《中国老年》杂志……”所有的“回首犹重道”就是从这份早已经尘埃落定且习以为常的宁静开始的。 书的第二部分名为“黎里·维德·黎里”,是金宇澄父亲的自述。父亲曾是沪郊黎里四进清代老宅中走出来的英俊少年,早年,父亲作为中共地下党的情报人员,曾被日本宪兵抓捕入狱过,饱受刑罚的他保持了对党的忠诚。后在建国初期的敏感年代里,又因被牵扯进“潘汉年案”而遭受囹圄之苦。但这个正直勇敢、乐观善良的男人,当年既能抵抗住邪恶的日军,而今也没有在冤狱中自暴自弃。在父亲的自述中,我们看不见什么怨怼和激愤,因为他知道自己做的是有意义的事,也坚信冤屈会有洗清的一天。可既然已为人夫、为人父,他的内心又不无痛苦,和家人两地相隔的滋味非常难熬。自己接受审判后明明被“关”在上海,给妻子的信中却必须写“去北京出差了。”人生总有一道道的坎,尤其像父亲这样曾拥有红色特工身份的人,在那个“运动”频仍的年代里,势必成为众矢之的。这一切尽管没有摧折父亲的意志,到底损伤了他的身体,父亲“患重症伤寒、败血症、肺病、关节炎,头发大把脱落。”后来还“半身瘫痪、心脏扩大……”但他依然是平静的,因为内心有强大信仰的支持。看他的平淡文字,你才会理解什么是大悲无声,会明白一个真正坚强的男人不会将伤痛显露在表面。 《回望》的第三部分“上海·云·上海”是作者母亲的自述,这部分文字与父亲的故事互为表里。母亲有记日记的习惯,说是“日记”未必是日日都记,这种记录更接近于“手记”,有事则记,无事则免的那一种。母亲曾是富家小姐,家中开有金店,家资丰厚,衣食无忧。少不知愁的女孩,哪怕在成家后也有着条件优渥的娘家做着支撑,但母亲在生下三个孩子后,遭遇了丈夫被捕的厄运。这对母亲来说是“天崩地裂的消息,令我全身发冷,四个多月的日思夜盼,等来的却是这个结果,我有生以来最大的痛苦和遭遇。”母亲当时的恐惧可想而知。而女性也许到底更为感性一些吧,母亲将这种种难以为外人道的愁苦尽数倾泻于笔端,最后她告诉自己———“坚强才是唯一的出路。”从这句话里,我们读出了爱和勇敢!母亲的人生,展现的是一个大家闺秀的成长历程,从少女时代按部就班的考大学、搞学运、下农场,到恋爱结婚生子后得知丈夫被捕,独立持家的坚强和勇敢,一系列遭际反映出个体在大时代中的不断完善。当然,这期间,母亲也回忆了自己真实有过的怯弱、感受过的世态炎凉。然而当一切成为云烟过往,最后我们记取的一定是雪中送炭的友情和一家和乐的亲情,当然还有岁寒不凋的情怀。 《回望》用三种视角,通过三部分的回溯文字,结合作者父母亲留下的大量书信、笔记、口述、日记、老照片等材料,完整梳理了一个家庭悲欢离合的历史记忆,同时,它也是一个时代沧海桑田的真实注脚。其实作者不希望将其视为一种久远的传奇,他只希望过去的一切不被忘怀、遗失……毕竟“我们回望,留取样本,是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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