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萍

    桌上座机骤然响起。他吓了一大跳，好像被人突然从身后大吼一声。

    电话那头自报家门：“我是小刘，今天你在吗？”

    仿佛他的存在终于被记起。半年前，他被雇用，守护这幢别墅。记得上岗第一天，搬进了几十张折叠桌和比桌子多一倍的椅子，似乎要进行什么活动，还安装了一部电话机。他总以为随时会有人来聚集。他每天得保持接待的状态。当然，如果聚集，预先会来电话通知，那么，他就会用电热壶烧水。可是，座机持续沉默。隔段日子，他就把桌椅上的灰尘擦拭一遍。桌椅和人都保持着沉着等候的姿态。

    夏天，他怕热，开空调。冬天，他畏寒，也开空调。他严格按照作息时间，上班下班。他甚至认为，这是对他是否忠于职守的一种考验。有些事情往往是这样的：久等不来，仅仅离开片刻，事情就来了。崭新的桌椅和他一起接受考验。渐渐的，无事等有事，他习惯了这种等待的状态，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三层楼，他上上下下巡视。有时，他坐在拼起的长方形会议桌的主席台的位置，对着一圈桌椅说话，好像那里坐了一个个隐身人。他说：“还没到，请继续耐心等待。”他还嘴对着不存在的话筒，试一试音响。

    偶尔，他会闪出一个念头：是不是“他们”遗忘了这个地方？大多数时间，他坐在办公室里，一副接待来访的样子，他时不时瞥一眼座机。他怀疑线路出了故障，因为座机持久保持着沉默。他打过一个电话：用座机打自己的手机，然后用手机打座机。似乎有两个人同时向对方打电话。他拿起哑铃似的听筒，喊“喂喂喂喂！”

    今天，总算接到了电话。其实，他还想多说几句。“我过来一趟。”小刘说。那么他该做什么准备？他庆幸，双休日他照样到位。弄不好是一次即兴抽查。他得意自己时刻“准备”着呢。

    他观望了整齐、干净的长方形会议桌，安慰道：“好，好，就这样！”

    他打开防盗门，再去打开院子的铁栅门。围墙的铁条，不知被哪些淘气的小孩拔掉了好几根。到处是漏洞，院子可以自由进出。不过，他总是阻止或驱赶进来的人。他打算请示围墙修补……当然，这是他的失职，可能的话，他晚上住宿……问题是空调耗电量会上去。

    小刘似乎成熟了，娃娃脸上布满了胡子。他记得半年前，五六人当场选定他——管好这幢别墅，具体由小刘联系。他看出其余几个都能管小刘，但小刘管他。当时，小刘交给他一把钥匙，自己也留了一把。县官不如现管，他铭记住了小刘的娃娃脸。他简直欲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但叮嘱自己：沉住气，老大不小了。

    他陪着小刘检阅桌椅——似乎椅子坐了人，就等领导出现。他注意小刘的表情，表情中会流露出对他半年工作的评估。然后，小刘会把“鉴定”向“他们”汇报。

    然后，他跟着小刘，来到门一侧墙角，那里放着几张折叠起来的桌子，紧密地排列着。他想介绍：这几张桌子暂时闲着，随时替补出了毛病的桌子。

    小刘拉开一张桌子，然后又合上不锈钢桌脚，说：“这个……女儿做家庭作业，我拿回去了。”

    他的脸，堆起笑。他想，之前的检查，都是形式，现在到了实实在在的内容。不过，他说：“这桌子，收起来方便，对对，不占地方。”

    小刘迟疑片刻，表情严肃起来，说：“电表怎么跑得那么快，这幢楼闲置这么久，耗电却这么厉害。”

    他的脸一阵发烧，像被抓住把柄，说：“我这个人，夏天怕热，冬天怕冷，我……我以后尽量少用空调。”

    小刘已搬桌出门。

    他追上去，说：“我来，我来。”

    小刘径直出了铁栅大门，把收了脚的桌子塞进轿车后备厢，坐进驾驶室，系上安全带。

    他望着瞬间散开的白色的尾气。他想，要是“他们”发现少了一张折叠椅，岂不是认为我老鼠守谷仓了吗？他咬咬嘴唇，咽了口唾沫。继而又想，“他们”不可能管得那么细吧？刚才小刘指出空调，其实是针对桌子——堵住他的嘴。他想：要是不接那个电话会怎样？双休日还来“上班”。

    他关上两道门，关上空调，打开窗户，冷空气立刻占领了办公室——所谓门卫的房间，又空又冷。他望着围墙缺失的铁条——像被拔了牙。他竟然忘了汇报“补漏洞”的事情。冷空气，已透过羊毛衫，侵入皮肤，渗入骨头。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像一台陈旧的机器被突然发动，打得他满眼泪花。接着的喷嚏，欲打都打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