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钧 之前,曾读过卡尔维诺的一些小小说,觉得蛮有意思,富含哲理又不动声色。 去年中考语文试卷的阅读题就是老卡的《满足的人的衬衫》。但从答案来看,出题人对这篇小小说的理解有待商榷。所拟答案中,主张国王找到了衬衫。其实,小说结尾明明说了“这个满足的人没有衬衫”。为什么出题人有这样的理解呢?乃是因为他没有理解衬衫的内涵,他以为衬衫是“满足”和“幸福”的象征。其实不然,衬衫是“移植”“满足”和“幸福”的一个媒介。找到能够自我满足的人容易,但要找到“移植”这种“满足”的媒介和方法却似乎不大可能。也就是说,别人的“幸福”终究是别人的,并不能从他身上转移到你身上来,人是孤独的,人与人之间是有隔阂的,每个人的幸福只能从自我寻找。如果能理解这一点,才算是比较准确地把握了这篇小小说的内涵。 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也非常精彩。我曾买过他的上下两册短篇小说集,虽未全读,但有些篇章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特别是第三卷中的《一个士兵的奇遇》,写得特别细腻,可谓纤毫毕露,写出了每一时每一刻的每一个微妙的心理、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似乎可与现代记录仪相媲美——如果有这样的仪器的话。难怪老卡死后,“主刀医生表示未曾见过任何大脑构造像卡尔维诺的那般复杂精致”。我以前读卡夫卡的《地洞》时,有类似惊叹,卡尔维诺比起卡夫卡,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双卡”的确不同凡响。 但是,《树上的男爵》又是另一番风景。这是一部长篇小说,不以“细微”见长,而是以“虚拟”为其特色。一个人要长期生活在树上,而且12岁后从未下地,这在现实世界里是不可能的。但是小说不是现实主义的风格,它走的是类似戏曲的虚拟化的路子。一旦上了舞台,人可以唱,可以舞,可以水袖翻飞,可以跑马万里,也就是说,舞台是允许虚拟的。而树上,正是男爵的舞台。开始的时候,小孩子赌气爬上树,这是一种可能;慢慢地,这种可能转化为常态;随着小说的推进,读者不得不接受一个“树上的男爵”的形象。由此,也就有了象征意义。树上的生活与地上的生活形成了对照,突出了男爵的特立独行,与人世的格格不入。“谁想看清尘世就应当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他的离群索居,正是他观照人类生活的一种方法。这就像人造卫星,高悬太空,才能看清地球;如我辈,只能看见脚下的土地,何曾感觉“地”是“球”呢?这是一面。而另一面是,一旦一个人离开地上的生活,他还有地气吗?不但他自身的活动大受限制,他对于人世的引领和改变,也只能局限在一个极小的范围之内,以至于人们只把他当作一个“奇观”来看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追求”和“逃离”是一体两面,而“逃离”终归是有限度的,人终不能拉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这是一个悖论,也是“先知”的宿命。好在,男爵守住了自己的底线——绝不下地,尽力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最后,当他在树尖奄奄一息之际,看见一只飘过来的热气球,他像葛朗台看见银光闪闪的十字架而垂死跃起一样,竟奋然一搏,抓住了热气球垂下的锚,随之飘去,而不知所终,也算是求仁得仁,保住晚节,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这样,就把“不可能”演化为了一种“可能”,因为这是他性格和追求的逻辑延伸——我们固然知道他飘过海峡时掉了下去,但我们不妨理解成一种“飞升”,这才无违于他的心愿。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这是人类对自由梦想的某种程度的“写意”?小说的内涵,似乎可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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