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向群 《邪不压正》公映前,姜文与高晓松有过一场对谈。高问姜:凭什么让大家来看你的新作呀?姜文答得很自信:看完舒服呗。你瞧我为这部影片酝酿故事、修改剧本、再拍片子,前后搭上了四五年时间,观众看完自然会觉得值得。鉴于此前对《阳光灿烂的日子》《鬼子来了》的无比喜爱;钦佩于姜老师“十年磨一剑”的敬业,我欣欣然买票走进了影院。而等两小时后灯光亮起,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座椅撞击声,我除了满脑子拥堵、混沌,竟然感觉不到一点儿的舒坦。影片快节奏的剪辑、支离破碎的剧情以及种种突兀的荒诞、无厘头,令我陷入痛苦的心绪迷乱中难以自拔。 我试图从一派困顿中理出一丝头绪。 自2010年启动“民国三部曲”始,姜导便热衷于“烧脑”游戏,《让子弹飞》《一步之遥》《邪不压正》每隔四年推出一部,“药头”递增,愈演愈烈。姜文在电影中祭出无数的暴力、血腥、疯癫,荷尔蒙四射,密集的隐喻夹杂逸闻和“私货”,不断挑逗观众脑洞,让大家搓手顿脚、绞尽脑汁。且不论《让子弹飞》中“马拉火车”、黄四郎“帽子”究竟暗藏了什么玄机,《邪不压正》的诸多桥段和细节,乍一看让人如坠五里云雾,猜不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影片中大量在屋顶上恣意酷跑、飞檐走壁的场景,来自武侠世界,应该是个隐喻。从美国回来的李天然,闯进了鱼龙混杂的北平,社会动荡不安,日本人很快就要大举侵略,蓝青峰、朱潜龙,甚至李天然的义父,都是各怀鬼胎——这是一个为欲望、生存不择手段的黑暗世界。但屋顶则是与此相对应的另一个世界:干净、明媚,充满阳光,善良的男女在这里产生了最纯洁的爱情。巧红这个人物和许晴饰演的唐凤仪虽然互为对照,一个纯洁刚烈,一个风情万种,但都是美的化身。“屋顶世界”与现实世界寄予了姜文对美与丑的诠释。自然,姜文在“屋顶世界”里还夹杂了自己的“私货”——屋顶之下的“内务部街11号”,本是姜文童年寓居的部队大院,那里还居住过李敖、梁实秋、王世襄等大名鼎鼎的人物,据说曹雪芹都在那里写过《红楼梦》呢。如此说来,你责怪屋顶的戏份过度,就会挫伤姜导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谁没有一点自恋呢? 片中另一个荒诞的场景也令人瞠目:主人公李天然前往协和医院报到,院长带领医生们对着一个肾的标本宣誓。李天然不解,为何要对一个肾宣誓?院长回答,这是他当年手术时,错割下来的一个肾,而肾的主人,是一位名震京华的大人物——观众看到这里,又迷惑不解了。姜文在此俏皮地植入了历史上的一个真实事件:北大教授、维新变法领袖梁启超曾在协和医院做过肾脏手术。有一年冬天,梁启超发现自己尿血,去这家由美国人开办的、当时北京城医术水平最高的医院求诊。医生通过当时最先进的X光设备发现,梁启超的右肾有一个樱桃大的黑点,初步判断是癌症。梁启超听了大惊失色,与家人商讨下决定手术,割除了右肾。梁启超去世后,社会上有传言称,主刀医生误把梁启超健康的左肾当作患病的右肾割除了。而真实的情况是,协和的医生并没有混淆两肾,梁启超的死因缘于肺部感染。姜文大概想用一个黑色幽默来表现时代的荒诞,但对于不明就里的广大观众来说,“对肾宣誓”无疑就莫名其妙了。 高晓松戏称姜文在《邪不压正》中“荷尔蒙飞溅”,姜文对此坦然笑纳:少要持重老要狂。少年张狂容易变成小流氓,老来持重就会成为老朽。事实上他确实这么做了。于是在天穹下那片典型老北京建筑风格的屋顶世界上,他让彭于晏穿着“斗篷”光着屁股超人似的酷跑;他在许晴的屁股上盖了一个大红印…… 《邪不压正》一如既往地延续了姜文对经典的致敬。当年《一步之遥》一开头,姜文在昏暗灯光下手捧兔子的场景,立即让人联想到《教父》里的马龙白兰度,只不过手中的小猫换成了兔子;《邪不压正》中男主角李天然姓李,英文名字叫布鲁斯(Bruce),连在一起Bruce Lee,恰好就是李小龙的英文名字。再加细察,李天然的打斗动作就是李小龙的套路。 姜文的“民国三部曲”明显烙上了昆汀·塔伦蒂诺的恶趣味,爱玩cult,暴力、血腥、疯癫、性,荷尔蒙喷射。但昆汀非常利落,无论他有多少恶趣味,他的电影呈现的是一种简洁美。而姜文野心大,要的太多,什么鸡零狗碎都往片子里塞。影片因为过于芜杂的线索和链接而显得兵荒马乱,很多桥段甚至游离于影片之外,害得观众既目不暇接又一头雾水。 记得有个老笑话,清末民初有个穷书生,家徒四壁还爱显摆,每次出门喝茶前都要用猪油抹嘴,以显示自己吃了荤腥。有一次他正坐着和其他人吹嘘,他儿子跑过来说,不好了。这人还故作矜持,有什么不好的?难不成是房子着火了?他儿子说,不好了,你抹嘴的那块猪油让猫叼走了。这人一听赶紧跑了。 这笑话套在博学多才的姜文身上明显刻薄了,但它真正的寓意是:即便出身殷实之家,每天吃香喝辣,体面的做法,还是应该拿出一块手帕把油腻的嘴巴擦净。还是冯小刚说得直白:姜老师太聪明了。他的问题是如何节制他的才华,对它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淤出来的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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