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纪芬 春分已过,清明将至。 我想起家乡一座最高最荒凉的山峰——玑山墩(音释)。山顶全是石岩,不长草木。夏如火,冬封雪,雷电风雨更不必说了。莫说人迹罕至,便是飞禽走兽也不敢栖息做窝。 令子孙后代想不到的是,我村几代太公恰恰安葬在玑山墩。 每年清明节,子孙们轮流去扫墓。轮到一房门人家,多的有十几户,少则七八家。规定要做三十厘米见方的大麻糍,以及烤黄鱼、烤大白虾、烤花生、烤黄豆,两荤两素。另备香烛、冥锭等。男人们在黎明时分驮着这些祭品上山。 玑山之峰,鹤立鸡群般被众山簇拥着——要先登上别的山头,往上爬,才是玑山,然后再攀登到达顶峰。祭祀完毕,回到村里已是傍晚。 辈分高的人家可以分到一张大麻糍。我童年时记得分来过两次,祖母将它切成十六块普通大小的麻糍。滋味普通,就是大得离奇。这么吃过两年,以后就没有了。到了清明节,就在老祖堂里供一桌羹饭,意义一样,表达不忘祖宗。 到玑山墩祭祖这件事,连同攀上山去的这条路,从此湮没在岁月中。 但每到清明节我总会记起玑山来。猜想不出太公们归宿在险峰是何用意?而且联想到我的舅公(祖母的小弟),他却葬在地势最低的海边山脚下的沙滩里。 在我上学后,祖母告诉我舅公的故事。那年,舅公二十岁,一表人才,文墨出众,在上海一家印书房工作。可恨日本飞机扔炸弹,炸毁厂房,炸死了舅公的女友。舅公失业加失恋,悲愤成疾,水米不进。朋友送他到我家养病。我祖父本是中医,诊治一段时间无效,就先后请来几位名医,又送他到宁波治疗,怎奈伤得太深,无力回天而亡。 既未成家,就地安葬无妨。但坟地是要买的,只有到海边一座叫见龙头的山脚下,那里有一垄潮水淹不着的沙滩,祖母作主,就葬下去了。 沙滩之上的山坡因为向着海面,大树不长,只有杂竹杂草、老藤等低矮植物。第二年,惊蛰一过,雷声催笋,坡上的小竹、小笋都从沙滩上冒出来。舅公坟地竹子不大,笋却出得粗壮。往年这里是一垄海泥加黄沙,光秃秃的。村里村外人于是都知道,原来这里葬着一位上海来的舅公,拗笋者都止了步。 到我跟着祖母于清明节去拜祭舅公时,这里已是一片竹林了。我一言不发,坐在林边角落里哭泣。祖母说:“以后若是我不在了,你就不要再来祭坟,你舅公不会住在这里的,他是要去上海的。” 祖母疼我养我二十年。在我二十岁那年的暑假里,祖母主持嫁出了我后,即病倒。我父亲送她去上海治疗,为时已晚,第二年正月就逝世了,才六十三岁。现在六十多岁的奶奶辈,尚存青春年华相。我祖母是积劳成疾!想起与祖母相依为命二十年,不管清明不清明,我泪如雨下。我来不及报恩,确切地说,还不懂报恩,老人家就去了。 我外婆也是六十三四岁走的,我认为她是因我外公和舅舅同时患霍乱去世,过于悲伤损了寿。那是上世纪40年代,突然间村村都有人上吐下泻,外公与舅舅同时感染,情况危急。我妈妈得信,挟起襁褓中的我奔出门去,祖母追出来夺回了我。承蒙一位村妇收我做了三昼夜的女儿,让我吮她乳汁,给我添换尿布,直到我妈妈送外公、舅舅下葬回来。 要是现在,各种恶疾都有预防,即便发现苗头,也会立刻集中医力救治,哪里会在几天之中倒下那么多人啊! 年年清明,年年扫墓。墓字当头,触动泪腺。我已有十几年没去长辈墓前拜祭了,但当我坐在家里,就是边回忆边流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