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厘子 我很少看解读《红楼梦》的书,恰与市面上充斥着各类解读《红楼梦》之书这一现象形成反差。物以稀为贵,再好的东西,量一多就相对贬值了。解读《红楼梦》几乎没什么门槛,任谁都可以上来对《红楼梦》说上几句,当然出书也容易。然而解读者的种种主观臆断,使得此类书的内容往往呈现出郢书燕说、张冠李戴的滑稽面貌,即便是成名已久的人物,解读《红楼梦》时也会闹出不少笑话。 《红楼梦》包罗万象,对其解读自然也可以从“万象”着手。宁波有一位老专家从纺织服装的角度解读《红楼梦》,很有见地。而读上海陈大康老师的新著《荣国府的经济账》,更令我耳目一新,由衷佩服。书名已经点出主旨,围绕“经济”解读。经济角度以前常被红学研究者所忽视,大概因为多数人看待这部小说习惯停留在儿女情长、风花雪月的层面。然而“经济”这事有点像空气,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缺少不了,用《荣国府的经济账》中画龙点睛的一句话描述就是“须知再清雅飘逸的精神生活,也离不开经济基础的支撑”。不过,熟悉《红楼梦》的读者想必都知道,男主人公贾宝玉平日里最怕听到的偏偏就是“经济”二字。 《红楼梦》第三十二回里史湘云劝贾宝玉:“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想到宝玉立刻反唇相讥,“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并且形容湘云的话是“混账话”。第六十二回里林黛玉对贾宝玉说,“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听了却笑着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这句话其实是有损贾宝玉形象的,尽管我们不能苛求他成为贾府的顶梁柱,但连林妹妹都在留心经济,而作为家中仅剩的嫡子,却说出这样没担当的话来,简直是没心没肺。换言之,贾宝玉是一个只想享乐、不想管事的纨绔子弟。那么,他不想管事,就得有人管事,偌大一个荣国府,正是由贾政、贾琏等通常我们解读为俗不可耐的人物管着。试问,如果没有父兄的经营支撑,又何来宝玉安坐家中及时行乐的福气?套用当下比较流行的话:“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荣国府的经济账》分为八章,单从章节标题看,有一半直接涉及经济问题,分别是第一章“黛玉家产之谜”、第四章“围绕月钱的风波”、第七章“荣国府的经济制度与管理机构”、第八章“荣国府经济体系的崩溃”。最后一章分析贾府由盛转衰的根本原因,特别强调了乌进孝缴租这一经济层面的事件。我读这一章时颇觉似曾相识,后果然找出作者陈大康在2017年7月12日《文汇报》“笔会”版上发表过的《乌庄头缴租背后》一文,可见作者特别重视“乌进孝缴租”一事,认为是“考察荣国府经济状况的重要参考样本”。 一说到“参考样本”,统计学的意味就出来了,这恰是本书最大的特色之一。须知陈大康老师虽是华东师大的文学博士并留校担任过中文系系主任,但他本科却是复旦数学系毕业的,文理俱佳的知识结构,毫无疑问让作者具备了一般文学者难以企及的数理学养,由此他独辟蹊径,将这件“利器”运用到《红楼梦》研究中。 书中还附录了《从数理语言学看后四十回的作者》和《“〈红楼梦〉成书新说”难以成立》这两篇陈大康早年的红学论文,他在序中自言,早在1983年就“开始了对《红楼梦》的统计工作,统计对象是全书的72万余字”。而且由于当时计算机在国内尚未普及,他的统计竟纯靠手工操作——单是这份“冷板凳”精神,已足以令当今许多学者汗颜。经过研究作者进一步指出:“《红楼梦》中不仅有大量的前后左右可相互照应的经济数据,而且它们虽散见于各情节中,却非孤立状态式的存在,而是附着于作者描写的经济管理制度与管理机构,一起构成了经济体系。”这样的解析,逻辑缜密,鞭辟入里,确是令人信服的学问。设若曹公雪芹泉下有知,当不复有“谁解其中味”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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