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老人,爷爷过世早。他的坟墓当初建在郊区一座险峻的山上。清明祭扫,家里人总是先到那里去。 记得儿时上坟,每次我都要拉着父亲的手,才敢上去。小孩子脚底易滑,不小心就跌了个“狗啃泥”。看大人在身边,便哇哇大哭几声,故意弄得声容惨烈。父亲为了哄我,随手从山路边沿的峭壁上摘来几枝映山红。我虽嘴角一牵一牵地抽泣,努力弄点伤心委屈的余绪出来,但慢慢地,心思就移到那好看的花朵上了。 山上山下连着一大片毛竹林。小孩子总喜欢东看看西瞅瞅,有时还蹲下身子摸一摸,然后问父亲:“这个就是我们吃的笋吗?如果不把它们拔出来,它们以后是不是就长成毛竹了?”父亲点头。我兀自纠结:“这样的话,不吃多可惜呀!”父亲叫我别磨蹭,赶紧上山:“快点,爷爷在上面等着呢。”他说得很自然,仿佛那个喉咙沙沙的,总喜欢喝着苦茶水,听着半导体里绍兴戏的爷爷真的还坐在一把他专属的摇椅上,等着我上去呢。我来了精神,不顾山道边旁逸斜出的纷乱枝条,迈开步子往上走。 跋涉一阵,到了坟前。伯父说:“到了,到了!”父亲却嘲笑:“你看错了,这是人家的坟。”伯父一看,“嘿,真的看错了呢。”于是我们跟着父亲一起嘲笑伯父:“连这个都会看错。”说来也不奇怪,山上荆棘丛生,野草披离,不少坟墓前的石碑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了。其实我记得很清楚,爷爷的坟,在山势陡峭的高处,从山脚起步,要走好长的山路。小孩子脚力弱,没走几步就觉得累。几个堂兄弟就奚落我女孩子没用,连走路都不会。可父亲疼惜我,给他们吃几个“栗子棒”,然后来抱我。父亲力气真是大,一只胳膊就把我擎得高高的,步子大得吓人。他一边走,一边问我:“你忘了爷爷对你有多好吗?连这点路都走不动?”于是,我一下想起爷爷生前对我的种种好处来,觉得不爬完这段山路,就对不起爷爷。我从父亲怀里挣扎下来,要自己走。 终于到了,姑姑先在爷爷坟头插上三炷香,然后从带来的箱笼里取出饭菜:白米饭,整条的鱼,大块的肉,还有素鸡、笋干什么的。在我看来,都做得有些粗糙,心里暗想:这小菜做得还不如我平日吃的,爷爷也许会不喜欢。然后就是磕头祭拜,放几挂长长的鞭炮。当然也有红彤彤的大炮仗。伯父把炮仗拿在手中,开始点引线,火苗嗞嗞,“嗖”的一声,炮仗蹿上了天,接着是巨响。我愣愣的,老是在响过之后,才反应过来去捂耳朵。有时候,伯父他们会用随身携带的小锄头,刨一刨爷爷坟头周围蔓延的荒草。记得坟边还有一株树形并不美观的苍柏。我后来才知道这树蕴藏有“松柏以识其坟”的意味。 长大后,我离开家乡,有几年不曾给爷爷上坟。再去的时候,新修的公路几乎完全遮掩了昔日的记忆。找不到野竹林了,也看不见田畈,连那几条窄小的通往山坡的路也遍寻不着。我呆呆站在路边,凝视那山良久,觉得爷爷大概真的“托体同山阿”了。而就在那一刻,我发现一切都变了。这几年,我的二伯走了,我的奶奶走了,我的父亲也走了。突然想起人间至亲骨肉的种种别离,泪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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