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早,接宁波大学毛婉莹老师信息,告吴福辉师在加拿大家中去世消息,久久无法相信。据说,福辉师前一日尚在与学生微信聊天,故去是因为突发性心脏疾病。不由感慨,“无常”方是人生唯一的常态。 我与福辉师初见,应在2009年。那时我尚在大学一年级,知先生系北大中文系1978级研究生之一,为王瑶先生高足,是现代文学学术大家,在海派小说研究上成就尤著。此外,其与同门温儒敏、钱理群二先生合著之《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因为列入全国各大学中文系学生教材和研究生考试重要参考书,多次再版重印,为青年学生熟知。那次先生在我校人文学院报告厅讲座,提及自己的籍贯是宁波镇海,并说至今不但保留着好吃咸蟹泥螺的“海边人的食性”,还能说一两句宁波话。我那时乍离故土,从老先生口中听见乡音,惊喜之外,顿生亲切。 2018年,镇海广泛联络和邀请海内外镇海籍文化艺术名家返乡,叙谈故土之思,也为镇海未来发展建言献策。我在文联工作,得与福辉师重逢。先生因患肠梗阻,做完手术不久,但短短三日中,不仅遍访招宝山、镇海中学、宁波帮博物馆等家乡名胜,并怀抱鲜花,在招宝山古城墙上怅然远望良久。后知此为先生父母海葬之地。先生白发临风、茕茕孑立的背影,至纯至孝之性情,令人难忘。 福辉先生的祖居,位于“镇海东管乡河里头”,因为行政区划调整,该地目前已划入江北区。先生作为严谨笃实的学者,一面不厌其详地探访和考证其中演变,一面毫不保留他对“镇海”的眷恋与认同。2003年,他为自己几经波折终于认定的、“100岁仍健在的老屋”撰写长文,命名为《镇海老屋》。他虽出生在黄浦江畔,并在成年之后被时代洪流裹挟,辗转东北、北京,可是始终在回望和牵挂镇海。他曾说自己治文学史,“看到唐弢、刘以鬯等为镇海人就觉得亲切”,仿佛自己与他们多了一重连结。回乡参加座谈,他呼吁建立“镇海现代文学发展资料馆”,并说自己可以多年经营中国现代文学馆之经验,全力相助,其情殷殷,令人动容。又,福辉师公子声雷先生,生于辽宁、长于北京,然每逢要写籍贯,总是“不假思索填上宁波”,可见血脉乡情,传承有序。 福辉师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的领军人物之一,在海派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等领域,有开创、拓展的卓越贡献。然其以耄耋高龄面对青年后辈,不仅毫无架子,是谦和的君子、温厚的长者,更是教导提携、循循善诱的良师。记得我陪先生同游镇海,闲聊中谈起当年未能坚持继续深造,深以为憾。先生说:“有机会还是应当继续读书”,又说,“可惜我老了,不能带博士了”。返京前,先生特带我与宁波大学文学院诸前辈老师见面,并将携来之《石斋语痕二集》《都市旋流中的海派小说》等著作数种,郑重题上某某存念、签字见赠。临别之际,又抚余肩恳告:“当再读书,争取做些研究工作。”先生至今不知,因余惫懒,连硕研考试都未参加,思之怎不愧恨交加! 自与先生别后,常借微信联络。2019年,先生两赴加拿大探亲,本拟于次年开春回国,无奈受阻于疫情。我鲁莽浮躁,读书间隙,常以一鳞半爪、互不相关的问题烦扰先生。加拿大与中国有16小时时差,福辉师每信必回、回则必详,且每信末后常嘱“多联系吧”“再来信”等,亲如长辈。后来我试以一万字篇幅,介绍福辉先生的故乡情缘、生命经历与学术成果,先生不但认真审读,还将其中的资料性误笔一一摘出、订正。我又对先生提出,想“像您研究沙汀先生一样,来研究您”(先生是沙汀研究专家,曾用了两年时间收集考订资料、二十余次同沙汀本人访谈,遍访沙汀亲友、追随沙汀足迹,达到了“读过他所有作品,而且能说出他每一时期的穿着样貌”的成竹在胸的境地。他所撰写的《沙汀传》,是国内首部关于沙汀的详细评传)先生不但不以我冒昧,还鼓励说“你的文笔和理解分析力都不错”;见我罗列的资料不全,主动提出其他资料凡他有者,“将来都可以赠你”。 吴福辉先生是情感丰富、敏锐又乐观的人,读其文字,还能感受其兼有北人的温良敦朴与南人的机趣黠慧。他也是一个天生的学者,在事业上永远保持着好奇心与探索力。2010年,他70岁时出版了《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插图本)》,实践了一种全新的文学史书写方法,有学者评价其“无论在宏观把握还是微观研究上都可谓独树一帜,自成一家”,先生所想的却是“这会是我的最后一部作品吗?”三年后,他以从文学广告角度切入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1928-1937)》交出答卷;又五年,《石斋语痕二集》付梓,在“语痕”序文中,他又提出了同样的自问。 呜呼!我本相信一切艰困总为暂时,北京之约终可兑现;我本希望能借文字,得见先生更明亮的思想光芒;我本期待在先生指点引领下,走近先生的学术研究与生命故事、走近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一个或几个角落,孰知一夕之间,天人永隔,一切都来不及了! 斯人其萎,悲哉痛哉。愿先生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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