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钧 周塘的天空还是乌色的,外面的树一大团一大团,像黑云。父亲一个人起来了,一点亮电灯,蚊子就活跃起来。屋里放满了刚收割的一箩筐一箩筐的早稻,没个落脚处。屋外的蛙叫声仍像前半夜一样,仿佛它们整宿不眠似的。 出了村子,路越来越小,他只能推车前行。 昨天的一块高田已经让二爷爷耕好。高田与低田之间的田塍上,堆满了稻草,父亲还来不及晒开。天还是黑沉沉的,他一脚踏进秧田时,水还有余温。秧苗细细密密,有股清香。与汽车的味儿比起来,他更愿意呆在田里,更闻不惯医院里酸酸的味道。 父亲把一捆一捆的秧苗撒开了。一个人,一畦田,上下五六十米,望着总觉得太长了。父亲像机器一样,一只手分出秧苗,另一只手像鸡啄米一样,不断插到田里。插完,父亲直起腰,站一小会儿。太阳出来了,田地雾蒙蒙地化开,清晰起来。这时,父亲看见二爷爷牵着牛过来了。 “今天还是一个人?” “嗯,也不知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你吃力的!”二爷爷过去后,回头说,“我先把他们的田耕好,你反正一个人,高田起码得插两天,不急……” 日上三竿时,才插了三畦。看着淡绿色的秧苗铺上了一小边田,父亲拿过塑料壶,喝了几口水。 太阳到头顶的时候,先插的秧都蔫蔫的了。父亲嘴里干得冒烟,他咽了几下,已直不起腰来。骑车回去时,整个村子都金光四射,像着火了一样。到家时,他赶紧烧饭,一边翻谷子。谷子是他托二婶晒出去的。越是忙,越是吃得差。以前,两人插秧,到中午时总是母亲先回。现在一个人,胡乱吃饱就行,也没个烧菜的人。 这时,隔壁开小店的邻居喊他:电话,电话!他赶紧跑过去。邻居说,已打来第三遍了。他慌乱地接起电话—— “喂!……”他有点惴惴不安。 “你怎么老是不在?” “我才回……还好吧?” “还好……”他听出了母亲的哽咽,“不知什么时候能出院……” 两人也没说啥。母亲让他当心身体,大不了比人家晚几天。父亲说着“晓得,晓得”,说到后面,哑着嗓子,就挂了。 父亲胡乱收拾了一下碗筷,放到水槽里,没洗。掇过躺椅,倒头就睡,老躺椅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仿佛要散架似的。他眯缝着,一会儿,喉咙底里像热气掀起了锅盖似的震动起来。大天光亮,村里很静,只有知了焦躁地干叫着。不知睡了半小时还是更短,他就醒了。这个时候去田头,需要豁出去的勇气,出门就像进火炉。他吃了几颗人丹,戴上草帽,还是出门了。 整个田野袒露着,只有远处才有一棵孤零零的树。 父亲盼望着太阳早点下山,他苦撑苦挨着,双腿、腰背都已麻木。这时,二爷爷的牛赶到了我家的低田。等到二爷爷犁完地,他的一畦秧田也插完了。他走下低田,趁热打铁,开始整理田块。他时不时直一下腰,换个活干,算是舒活舒活筋骨。 夜幕降临时,他又开始插秧。蚊子在身边萦绕着,蛙声四起。他已感觉不到疲倦,麻木地跪着,整个下身都浸在泥水里,一捆秧苗插完,就直一下身子。月亮上来了,昏黄一片。村里的灯在远处亮着,像萤火虫。偶尔,吹来一阵热风,随带着隐隐约约的广播的声音,好像是新闻联播的腔调,那应该是晚上八点多了。他想插完这一畦,这样,高田算是有一半插好了。 这时,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看见有个人影走过来,干咳了一下。 “侬个寿头,这么晚了,还在种田!” “呀,你怎么来了?还有一点点,我想种种好……” 父亲继续插着,过了会儿,他听见母亲下田的声音,转头看见母亲在剩下的一畦田的中间部位开插,两人相距一丈多点。插着,插着,父亲听见了母亲的啜泣声。 “你也不问问儿子?” 半晌,父亲才说:“他总会好起来……” 等到父亲插满一半,接上母亲插的那一部分的时候,母亲也插完了最后一株秧苗,她洗了洗脚,穿上鞋。两人默默无言,父亲跟在后头,像是回避着什么,又似乎有千言万语。他终于说道: “怎么回来这么晚?” “我跟你打完电话,心里想回来,又不放心儿子,问了医生,纠结了半天才定下主意,半路上,车冒烟了,又修了一个钟头,到城关时,天已暗了……” 两人到家,父亲盖好二婶为我们收在檐下的谷子,弄了点吃的,睡下已很晚了。父亲很累,但心里像揣着什么。儿子病了一年多了,他只是匍匐在田间地头,什么办法也没有,千斤百担撂给了一个女人。很多回,母亲哭闹着拧他的肉。但是,这一晚,母亲只是流泪。父亲睡不着,知道母亲也没睡着,他听见母亲说: “要不,我帮你一起干点活,反正儿子在好起来……” 父亲没回应,他翻了个身,索性坐了起来,点了一支烟,叹了口气,说: “明早,你赶紧回去,你不在儿子身边,我不放心!” “那田里咋办?” “我能顶!” 一弯淡淡的月亮挂在周塘西边乌蓝的天脚里,整个村子沉浸在退了少许暑气的清凉中,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叫,仿佛是它叫醒了这两个早起的人。母亲已经烧好了早饭,两人匆匆吃完,父亲推出28寸的重磅自行车,带上母亲,骑车赶往城关长途车站。 在省一院的住院楼上,我看到母亲一个人在车上偷偷抹泪,父亲下了田,在烈日下一株一株地插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