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敬 人到中年,书读半生。虽说收获无多,“胃口”却日益“刁钻”,以致淘书择书,常常踌躇万端,偶或一见倾心,必倾囊而购。譬如,付秀莹的“芳村”系列短篇,以及她先后出版的长篇小说《陌上》与《他乡》等,皆是深撼吾心的佳作。 《他乡》主人公翟小梨,是从芳村走出的知识女性,其人生辗转、命运沉浮给了我太多感悟。翟小梨学习刻苦,成绩优异,偏偏人世多错迕,高考时发挥失常,只能上一个二流大学。此后,她的命运便因结识男友章幼通而彻底改变。虽说章来自省城的小知识分子家庭,亦曾一度点燃了翟小梨心底的爱火,并颇费周章地遂了她的留城心愿,但嫁到章家生了女儿后,生活似才阴恻恻地露出它狰狞的一面来。章家的日常氛围很是压抑:姐姐章幼宜离婚后,成了“憎恨族”,对弟弟冷漠,对小梨无视;章妈无暇顾及儿女,一心只活在章爸的世界里;而章爸则活在自我的小世界里——一生无所建树,却又自命清高,睥睨一切,对儿子亦是讥嘲不屑外带打击……最让小梨难以理解且无法接受的是,丈夫章幼通尽管善良、包容又忠诚,可面对拮据、纷乱的生活,竟一直安于现状,不求思变,更继承了他曾极度讨厌的父亲的“衣钵”,只落得一张夸夸其谈、唾沫横飞的嘴…… 从故乡到他乡,一路都是渴望。可这哪里是翟小梨所渴求所追慕的城市生活啊?如果说,改写了她命运的是丈夫章幼通,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不过,她的身上终究流淌着芳村的血液,那血液里又漫涌着、翻腾着、飞溅着坚定、倔强与不屈的乡土基因。所以,当翟小梨毅然决然地重新捧起书本,然后脚踏实地、一笔一画地执着书写进京读研、留京生活的人生传奇时,我们并不觉得惊奇。尤其是从时代性方面来说,翟小梨所走过的路,应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广大农村学子实现进城梦、捧上“铁饭碗”的不二“捷径”。所以,作家采用的几近写实的笔法,让吾等同样来自农村、经求学选考而落脚他乡的“天涯沦落人”,一眼望见了故乡。那迢迢远逝的岁月,则在顷刻间化成了一段段血与泪的过往。 不消说,翟小梨的身上自然闪现着作者付秀莹的影子。但小说终究不是自传,翟小梨只是作者“把经验、情感、思想、审美、想象打碎,借助虚构的力量,重新塑造”而成的一个典型罢了。如果说这个人物形象拥有撼人心魄的力量,远远超越了地域、性别与虚实,让你我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强烈的“代入感”,这恰恰彰显了作家的智慧与才华。反过来说,翟小梨的离乡,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远离,亦是精神层面上的一次“断奶”。待到她立足京城,笔底生花,历经与章幼通的离婚纠葛、与管淑人的迷乱缠绵及与郑大官人的浅浅暧昧,终至与丈夫“破镜重圆”,其间的沉浮飘荡、踟蹰惶惑、锥心泣血、怅痛自省……才是作者所着力表现的。翟小梨的平静回归,实是“此心安处是吾乡”的体现——精神有了皈依处,他乡终作了故乡。就这一点而言,作家是清醒且仁慈的。 《他乡》虽是长篇,但情节并不离奇,结构似也平常,在翟小梨精神成长、情感嬗变的主线之外,虽以几个“配角”的口吻各叙其事,自成章节,但终是从不同的侧面衬托与补充,是为了丰富并凸显翟小梨这一人物形象的心理、个性、品质等。付秀莹尝言:“我亲眼看着,我亲爱的人物们,在生活的泥淖里无法自拔,在情感的悬崖上辗转难安,在命运的歧途上彷徨不定,在精神的烈焰里重获新生。我一面写,一面流泪,心里对他们充满疼惜、谅解、悲悯以及热爱。” 作家注重于向生活与人性的隐秘处发掘精神世界的幽微,从而在无形中赋予了小说复杂、深沉而巨大的审美力量,让你我有幸“通过人心的波澜看到广阔的社会背景,通过人心的摇曳看到涨落的时代风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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