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亚素 它是一根扁担,一根上了岁数的扁担。我不记得它原来的容貌是怎样的,眼前的它已然被岁月染成了褐黄色,表面也布满裂痕与斑点。 此刻,它正斜斜地靠在杂物间的墙角,在昏暗的光线里,像极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如同我的父亲。 扁担曾经是父亲的扁担,我们家就父亲常用扁担。母亲偶尔也用,但毕竟是女人家,很少挑东西,顶多和父亲,或者和我们姐妹仨其中一个,用扁担抬一下东西。我就曾和母亲抬过一筐白菜,尽管母亲已经将装着白菜的箩筐往她自己一边移,我稚嫩的肩头依然无法承受扁担的压迫。不得已,我用两只手托着扁担,好使肩头少受点力,谁知手又累得不行。 父母很疼爱我们,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让我们姐妹去干粗活,包括抬东西。于是,扁担成了父亲一个人的扁担。那时的父亲,年轻、高大、健壮,就像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身上蕴藏着无穷的力量。那些年,他用扁担为我们一家人挑起一筐筐粮食,挑起一捆捆柴禾,也挑起一道道生活的坎坷。 说起来,父亲和扁担的缘分还真不浅。 那一年,他20岁,想走出去的念头在他心里犹如一只孵了很久的蛋,终于破壳而出。他环顾了一下家里的角角落落,最终选择带一根扁担出门。这一走便是远方。50年后,他依然记得那一天是个春光明媚的好日子,他早上出发,翻山、越岭、渡江、步行,傍晚时分来到我母亲当时居住的海边小镇。那天晚上,他睡在一个废弃的砖窑里。第二天,他扛着扁担在街上溜达一圈,心中立刻有了主意。不久,小镇上便多了一个挑着海鲜叫卖的小伙子。在小镇待久了,小镇上的人也渐渐熟识了他,知道他是哪里人,知道他家里有几口人,也知道他至今未娶妻。于是,就有热心的阿婶阿嫂要把镇上的某小娘介绍给他。某小娘便是我母亲。父亲一听乐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早就想成个家了。母亲一开始并不乐意,父亲也机灵,时常用他的那根扁担帮外祖母家担柴、挑水,凡是力气活,他都包了。外祖父母劝母亲说,父亲是个好人,力气大,人勤快,肯吃苦,将来必能过上好日子。母亲想想便同意了。 就这样,父亲娶了母亲,或者说母亲娶了父亲,因为父亲并未将母亲带回自己的家乡。他们把家安在了母亲这边。 成家后,父亲开始踏踏实实地务农,扁担依然是他离不开的好帮手。他用它挑东西,也挑人,挑的是我和妹妹。 有好几年回祖父母家,父亲都会让我和妹妹坐在两个箩筐里,而他则用扁担挑起箩筐。身后跟着母亲和姐姐。姐姐回忆说,你那时可真肥啊,都快把阿爹累坏了。我幼年时竟是个小胖墩,坐着的箩筐显得沉甸甸的。妹妹却瘦得皮包骨头,她那一头自然轻飘飘的。为了平衡,父亲通常会在装妹妹的箩筐里放一些他种的瓜果蔬菜去孝敬祖父母。每当父亲蹲下身子准备挑起装着我们的箩筐时,都会笑着说,哟呵,挑两只小猪猪去卖啰!然后,他大步流星地朝着家乡的方向走去。我则一路学猪叫,吭哧、吭哧。一家人好不快活! 那时的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是我们姐妹坚实而温暖的依靠。 可是,岁月如刀,一刀一刀地削去了父亲身上的力量。父亲老了,去年又病了,力气大不如从前。他再不能用他的扁担挑起一筐筐的粮食,挑起一捆捆的柴禾。他被迫从土地上退休,跟着退休的还有他的老伙计们,扁担便是其中一员。 有一次,看着杂物间里的扁担,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肩上多了另一根扁担。它不挑一筐筐粮食,也不挑一捆捆柴禾,挑的是我的爹和我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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