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健在时,曾听她老人家提起过“葆亭先生”,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此君叫胡彤父。前些年咸祥老街拓宽,胡彤父的善藏楼被拆。楼址在老街西侧,邻锣鼓墙门,现矗立着新屋。我在原址旁伫立良久。《庄子》中有“善刀而藏之”之句,胡彤父名其楼曰“善藏”,意谓自敛其才。并作《善藏楼自题》: 得句何妨示故知,所藏合有好诗词。瓜蔬场圃存青翠,书剑关河感别离。楼小槛收晴霭远,夜深坐侍白云迟。归来幸觉心无累,其奈强年瘦不支。 此诗可看成他一生的写照。胡彤父(1900-1947),名尚炜,字彤父,号葆亭。祖上明代正德年间自邑西迁入咸祥。彤父出身农家,父胡式范种田自给,善药草治痈。痈即疮毒,式范先生治痈绝技传自先世,治好许多人,从不收钱。胡母朱氏,国学生朱秉彝之女,自小受教于父。1937年夏,咸祥滨海遭日寇炮击,胡母时方卧病,儿辈欲把母亲转移至安全处,胡母说:你们应当先把宗谱藏好,万一毁坏,何以追胡氏远事?这可都是你们儿辈之责呀。有如此识大体之母亲,所以日后胡彤父挟诗书游四方,其母或父未尝有责怪。彤父幼时能诵《三字经》《神童诗》。由于家世业农,他又是兄长(尚有二位弟弟),稍长便开始参加田间劳动,可实在又喜欢读书,每每于空暇或夜晚,坐檐前朗朗诵读。父母很有触动,不忍再让他习耕耨,而让他继续入学了。 胡彤父入杨霁园门下时,快20岁。杨先生选了二位弟子来为女儿哿孺、贺孺姐妹上课。一位郑鼻峰,另一位胡彤父。我外婆贺孺回忆:“学长胡先生葆亭来居家君门下,贺孺年五六岁,已习句读矣。及后二年,遂偕吾姊受学于先生。”此文写于1935年左右,外婆及她姊哿孺应邀为胡彤父母亲六十岁各作寿序一篇。事后彤父作《寄贺孺姐妹谢其为母作序》,内有“师门分教岁维辛,鸿爪轻描十六春”之句。 胡彤父体形瘦长,有同学描绘他“神若不支”。鲁迅曾说过“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最末的花瓣上”,那样的气质若用在彤父身上,大概妥帖。他多愁善感,却也属愤世嫉俗之士。还在杨门读书时,与老师、同学聚于课堂或酒桌,颠倒狂歌,痛饮淋漓,似有无限的寄托与哀伤。彤父平生好游走,北越关塞,西历江汉,江山助其长诗才。1934年秋,与同学朱君襄游武昌,登上黄鹤楼,见水天一色,长烟若云,彤父顿觉悲怆难抑,蓦然放声大哭!四周游客惊诧,以为发生了啥事。彤父之感性,一至于斯。 “胡生尚炜,工于诗,所至必斐然有作。”此杨霁园语。彤父之诗,出入唐宋,而更偏向于宋诗的气骨与匠心。他游北京时,清朝已覆灭,到故宫,宫内的皇室数年前就被冯玉祥驱离,于是有感写下七律《故宫》,前四句:“深巷重门入故宫,宫花敛影鸟潜踪。器封尘室神全晦,画映玻窗意尚浓。”平和的句式下,抒写的是怀恋又失落的心境。又写下《津桥》:“朔风卷地日萧萧,梅尚空枝菊尽凋。惆怅杜鹃声咽后,更谁断肠倚津桥。”悲歌一曲。1936年刊印《善藏楼诗草》,从集子看,彤父履痕到处,还是以表达湖山之美、闲居林泉之乐的诗作为多。 早年胡彤父曾到同邑俞山村小学任教。俞山为横溪的高山古村,自是山水佳处。教学之余,他与一起任教的同门陆友鹏(字次抟,城杨村人),探究大梅山的风景,留下《俞山晚晀》《偕次抟寻奥嘴岩》等诗篇。不但如此,彤父还请杨师及同学来游山,梅仙桥、护圣寺、仙人井、白云寺等一连串景点,均留下他们师生的吟咏,为大梅山添人文光彩。其中不少诗作收录于俞山的《俞氏宗谱》。 胡彤父爱酒。诗酒从来结宿缘。朱浩说他喝起酒来“或一日而三接”。彤父朋友王烈懋记述,他与彤父在定海时,每当夕阳西下,酒菜一摆就喝开。王氏酒量一般,稍饮辄醉,醉后话多,醒来不免后悔,彤父则饮愈多言愈慎、貌愈恭。其酒量酒风,让王氏钦佩不已。然而彤父体瘦弱,饮酒过量有伤害。杨师在《寄葆亭》中,劝他少喝酒,要多饮药,以铲病根。 善藏楼里亦有伤心。彤父的婚姻不顺。元配朱氏,球山人,18岁成亲,22岁患肺病去世,生女一,朱氏卒后亦殇。继娶邹溪张氏,结婚时20岁,两年后生男友谨,翌年染疫,抛下幼儿去世。而友谨亦因肺病早逝。在《己巳清明归里》诗中,彤父自叹“香巢屡破悲雏燕”。再娶李氏,李氏及子女后迁居上海。彤父与前两任妻子情笃,有专文怀念。 胡彤父似乎一直都在风尘仆仆的路途,并写着诗。他的职业是教书,较长时间任教慈溪学堂,管江沨溪学堂,也去景宁县衙做过幕僚。他宁静的充塞书香的善藏楼,他的散走着鸡豚的农家小园,是“归来幸觉心无累”的最后港湾。1947年初,彤父经姻亲沙孟海推荐,以诗才被浙江通志馆录用。将去省城报到,才走了五六里路,忽然觉得疲惫不堪,自此一病不起。此年农历四月,逝世于家,终年48岁。葬张湾山。 胡彤父墓幸存。纪祥老师带我去了张湾山。荒草丛中,浅浅土一堆,碑书“诗人胡彤父之墓”。忽然觉得他那么有派头。我想象中碑文一定是某某公或某某府君、德配某某孺人。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是骄傲地写着: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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