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风 摄

    父亲去世后留给我两方老旧的印章，一枚古铜色，一枚玉黄色，它们丝滑、温润，裹着岁月的包浆。我不时拿出来把玩，寄托对父亲的思念。但是，对印文我却一个字也辨认不出。

    前些日子，忽然萌生破译的兴趣。我找到两位懂篆刻的老师，他们告诉我，一方印上刻的是“天光云影护琴书”。我马上想起宋朝理学家、哲学家朱熹那首耳熟能详的《观书有感》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天光云影护琴书”这方印，表达了篆刻者在天光、云影的和美环境中，闲居无事，心无物欲，在座有琴书陪伴，逍遥自在的生活愿景。我猜想，父亲珍藏这方印，体现了他安贫乐道、不慕名利的生活态度吧。

    另一方印文的破译，漫长而艰难。面对铁笔写就的左不见撇、右不见捺，字法好似曲径通幽、章法又似层峦叠嶂的印面，我无奈只能以手扶额。后来，还是两位老师给出了答案，这方印刻的是“到处困人遭白眼”七个字。可其中一位老师对“困”字有疑惑，他说：“‘到处困人遭白眼’中的困字，应该是止字下边加个木，可这里的止字倒了。”对于这一解释，我感到惘然，却觉得“到处困人遭白眼”这句话读起来拗口又容易产生歧义，远没有“天光云影护琴书”那样通顺而有意蕴。

    但“遭白眼”三字，倒让我想起父亲在特殊年代受羞辱、被奚落的生活。往事如烟，不说也罢。“到处困人”这四个字，令人费解：困人者，可以理解为“困人”，也可理解为“受困于人”。联系到下文的“遭白眼”，何不直接刻为“到处受困遭白眼”呢？

    我忽然又想到相识多年的另一位老友，他工诗文、擅篆刻，就通过微信发去印文照片，请他释疑。当晚九时，老友发来微信，他说“困”字应为“逢”字，印文为“到处逢人遭白眼”。他解释，“逢”与“遭”，同为走之旁，出于艺术考量，篆刻者在印文中予以一简化一省略处理，在章法上起到前后呼应的效果。

    我茅塞顿开。想起成语“逢人说项”“代为说项”，泛指到处唇焦舌敝地说某人好话，而两条成语的出处为唐朝诗人杨敬之的七言绝句《赠项斯》，“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我父亲这方印的“遭白眼”与“说项斯”相去甚远，但同样加在“到处逢人”的后面，寄寓了在人生低谷时，隐忍耻辱遭遇的悲凉心境。

    父亲能否刻出如此见功力的印章，我不敢妄下断论，但我知道，他向来喜欢在报纸上写书法，知道他视若珍宝的小木盒里，收藏有许多印章，纯白的、蜡黄的，方的、圆的、扁的，五花八门。面对“天光云影护琴书”和“到处逢人遭白眼”这两方印，我渐渐明白父亲了，一方是他对自在生活的念想；一方是他对艰难生活的倾诉，两者构成了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