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安纲的最新长篇小说《生活》使我想起儿时的生活。检验一部好小说的标准之一,是能否引起读者的诸多联想。 小时候,看露天电影像过节,银幕悬挂在两棵树之间,农场里的小孩,提前就用土坯、凳子占了位置。可是我不安分,放映时会跑到银幕背后,从反面观看,很新鲜,很有趣,字都反了。乐此不疲地认出反了的字,还像初识那样大声念出来。小孩子喜欢这种识字的游戏。安纲的《生活》就是“反着的字”。 《生活》是一部梦之书。梦境是生活的反面,另一种隐秘的生活。安纲仿佛在写我做过的熟悉的梦。我离开沙漠边缘的农场已近半个世纪,却常常以做梦的方式一次次重返。有一次,梦中回农场,遇见一个一丝不挂的小男孩在玩泥巴——捏小动物、小人儿。我问起我生活过的连队怎么走?小男孩朝我撅起屁股,然后弯下腰,从胯下望着我。那个动作,像联络暗号,顿时,我发现自己遇上了童年的我。小时候,我总是在渠堤上做这个动作,从胯下望出去,上下颠倒。 正与反,上与下,里与外,这种颠倒看世界的方式有着别致的文学效果,可以把熟悉的事物陌生化了。所以,我在阅读《生活》时,常常禁不住会意地笑。 《生活》的文本形态呈现为非线性、漩涡状、碎片化。可归纳为:一个人的另一种生活遭遇。梦境也是一种生活,甚至,梦里比现实还要惊险,还要疲惫。小说和梦境有一个共同的特性:自由、自在。在《生活》里,频繁出现主人公的自由飞翔,飞是《生活》的一个轻逸的意象,如同卡尔维诺的小说里多有轻逸的形象:分成两半的子爵、不存在的骑士、住在树上的子爵,通过这些童话式的形象,达到以轻抵重的效果。 我看到,贯穿全书的主人公——“我”,一旦遭遇尴尬、障碍,就会变异,像孙悟空的七十二变。是解脱还是抵抗?“我”不做交代地随性出现在任何地方,国内国外、城市乡村、他乡故乡,似乎不受时空限制,一不留神就飞翔。如同一个人做梦,进了陌生的地方也不奇怪,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自在。 而且,“我”在生与死、大与小(年龄)、虚与实之间,来去自如,转变自由,一个生者记录自己的死,一个死者追忆自己的活,突转、中断、暂停、并置。每一个片段,就是一段生活。片段与片段之间,不衔接,不可知,不可料。这就构成了对传统小说戏剧化的一种颠覆,是对碎片化生活的一种认知,是对小说可能性的一种表达,也是当今网络时代生活的特征。 比如,本书第一节讲述“爸爸”。读惯传统小说的读者,必定期待“我”和“爸爸”之间的故事。但是,安纲却将“爸爸”悬置起来,让读者期待落空。结尾一节,才写了“爸爸”,而且劈头就来一句,“我死后的那场婚礼让我和我爸远近闻名,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爸后来被逮捕,被枪毙”。行文至此终于呼应了开头,那是一个遥远的呼应,死者对活着的记忆的呼应。 《生活》文本有自身内在的张力和弹性,还有内在的繁殖能力。它不以惯常的、明晰的、有意识的逻辑呈现,而是在潜意识层面蔓延、扩张,仿佛无数沙粒组成沙漠、无数叶片构成树林、无数水珠聚成河流。它还能够构成规模不同的文本,视“容器”而定,可以短篇,可以中篇,也可以长篇,还可构成系列小小说。选择一个角度,提取一部分碎片,串珠成链即可。安纲的《生活》,跟俄罗斯丹尼尔·哈尔姆斯的《蓝色笔记本》、美国保罗·奥斯特的《红色笔记本》和奥地利伯恩哈德的《声音模仿者》、罗马尼亚施瓦茨的系列小小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此为当今小说的新形态、新趋势,它们已形成一个明显的谱系。东君的《面孔》、东东枪的《六里庄遗事》、贾平凹的《秦岭记》,也可纳入其中。 小说发展到今天,已呈现分流,传统的戏剧化小说注重情节,新形态的碎片化小说在乎细节。我们已渐渐习惯了网络时代的生活,不过,尚未适应网络时代的小说。现实与小说的关系,怎么对应?现实的碎片化对应碎片化的小说。安纲的《生活》,就是一个自觉探索的范本。 《生活》如同一面镜子,“我”照镜子,镜子里出现的是无数个陌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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