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来找我，说家里有张老床，很破很旧了，让我帮他卖掉。我听了忍不住想问：新居面积并不小，难道就容不下一张老床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跟着他，去看那张老床。

    “发小”的新家装饰得富丽堂皇。他领着我进了一个小间，里面堆放着杂物，还有一张古旧的老床。床很小，歪歪斜斜的，落了一层薄灰。这是一张典型的清代小架子床，本地人唤作小凉床。小凉床用榉木打造，流水般的木纹堪比黄花梨。形制也好，三弯腿，八柱，亭亭玉立。雅致的还有雕刻，上头三块雕板，中间浅雕蒲草怪石，两边浅雕松竹和兰梅。当年是放在书房里小憩用的。

    看着这张存世近两百年的小床，想到主人要卖掉它，我突然有些忧伤。我问：为什么非要把它卖掉呢？这是你祖上用过的床，两百年里，它目睹了你家族的一切，人来人往，爱恨情仇，兴衰起落。何必要在你手里将它扫地出门呢？“发小”愣了愣，说：觉得它太占地方，碍眼。被你一说，还真是这个道理。

    我笑笑，跟他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我一个同学，长年在外工作，父母均已离世。那次回乡，当他看见父母遗留下来的一只当年放衣服用的朱红樟木箱时，激动得不行。后来，他把樟木箱从乡下搬回城里，置放在书房里。他说，看见箱子就会想起爸妈。听了这个故事，“发小”突然有些后悔，说老房子里本来有许多老家具和瓶瓶罐罐，因为拆建，丢的丢，送的送，卖的卖，现在只剩下这张小床了。

    在我的劝说下，“发小”最终打消了卖床的念头。我为他高兴。城市日新月异，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但我们因此也失去了很多，比如老宅、老路、老桥、老树、老书、老家具等等，随之消失的可能还有风土人情、传统手艺、文化历史、梦里家园。有一天，等我们真后悔了，再去寻找，也许找不回来了。

    可能是自己喜欢古玩的缘故吧，我的记忆里一直保留着儿时熟悉的景致：灰砖、黛瓦、马头墙、墙弄、卵石小道。家家户户摆放着各式老家具，厅堂里放长条案，案前一张八仙桌，桌边两把太师椅；书房放书案、香几、茶几；内房放拔步婚床、客床、衣橱、镜台、洗脸架……器物如此本分，与人朝夕相处，各就各位，各司其职。一件家具爷爷用了儿子用，儿子用了孙子用，祖祖辈辈传下来，像一根绵延的长线，将散落在时光里的亲人，像珍珠一样串联起来。

    李白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是啊，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浮生如梦。但话说回来，这梦又不是梦，那些人物，那些趣事，其实就藏在一张小床、一件花几里，那些旧家具，隐藏着旧时光的密码，一打开，扑面而来皆是鲜活动人的人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