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蓓莉 暖暖的冬日,我与麦芽糖在大街上不期而遇。太甜,太腻,质地松散,远非记忆中的味道。尘封已久的往事却一路呼啸而来:生于上世纪70年代,我的童年对于零食的渴望近乎空白,那些屈指可数的享受几近奢侈——— 遥遥的春日午后,拨浪鼓好听的“的的笃笃”声由远而近,我知道久违的“兑糖客”来了。忙忙地收罗废牙膏管,晾在灶膛上的鸡肫鸭肫,晒干的鸡毛鸭毛,飞奔到村口,交给“兑糖客”检验,然后巴巴地等他把糖块交到我的手里。拿一块,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让麦芽糖特有的甜韧饧了牙龈牙齿。吮着满嘴甜香,幸福地目送“兑糖客”挑着担子继续走村串巷。 爆米胖的老爷爷在年前的农闲时才会来村里。一个黝黑的手摇转炉,一个“凹”形铁皮火盆,一个拉杆风箱,一个长约三米的细口大肚竹筐,就是他的全部家当。“爆———米胖嘞———”大爷的吆喝中气十足,很快就传遍了小村各家各户。孩子们从浅浅的米缸里舀出一大杯米,从灶间柴堆里抽出三五片干燥的竹片;母亲从糖精瓶子里数出几粒用纸包好,再把一毛的角票塞到孩子手中。早有小伙伴抱着柴米攥着袋子缩颈等候了。大爷坐在背风的墙角,一手拉风箱,一手飞速转动摇炉,火苗呼呼地舔着他黑红皱纹间的笑容。十来分钟后,大爷直起身,把炉口塞进竹筐,回头招呼:“爆嘞———”我们开心地捂住耳朵,“嘭”一声巨响,白烟腾空而起,绝大部分米胖乖乖跑进了竹筐,一些调皮的蹦出来散落在早已铺好的麻袋上。香气袅袅的第一炉米胖常常诱使孩子们欢天喜地地争抢。米胖袋子很轻,飞似的拎回家,母亲用细绳扎紧袋口,可以吃上十天半月。 过年前家家户户都会准备炒货。我家大锅里翻炒的是年糕干,葵花籽和倭豆。炒年糕干是个技术活,既花时间,还得沉住气,小火慢炒才能又酥又脆。母亲是个急性子,她炒的年糕干外焦里硬,让人嚼得牙床发酸。过完年,炒葵花籽、炒倭豆都吃完了,只有年糕干还躺在红漆的果桶里,但也因此可以吃到三四月。 城里的外公托人捎来口信,他要来看我们。我早早地踮起脚尖守候在村口的石板桥上,望穿秋水。终于,年过花甲的外公踏着夕阳的余辉急急赶来。他肩挑两个竹篮,篮子里是外婆和舅舅积攒已久的零食与“下饭”。看见我瘦瘦的身体拖着细细的影子站在焦黄的太阳底下,外公放下担子,心疼地牵起我汗津津的手,“囡囡,晒死了。我们回家。”我紧紧攥住外公的衣角小跑到家,两眼紧盯着他变戏法般从篮子里掏出花花绿绿的水果糖,绿色的苔条方饼,滚着白芝麻的小圆金钱饼,“囡囡,吃,快吃!”因为嘴里已经塞得鼓鼓的,我只能拼命点头。外公抱我坐在他的膝盖上,说着些我不能懂的话:“都是‘下放’害了你妈,也害了你们几个啊!”那天晚上我们兄妹三人在老屋的梁柱下蹿来蹿去异常开心,却不明白为何父亲比平时更沉默,母亲又一直冲着外公抹眼泪。 外公带来的“下饭”,几乎每回都是带鱼干、橡皮鱼干、乌贼鲞或是鳗鱼鲞。竹篮最底层是两条手背宽、银亮的新鲜带鱼,用塑料纸包了好几层,混杂着还未彻底融化的冰屑。当晚,细细地品咂红烧带鱼的美味,鲜香一路滋润着被咸菜土豆磨砺已久的喉舌和肠胃。没吃完的鱼干鱼鲞,母亲把它们用细绳穿起来系在长竹竿上,挂在老屋楼上咿呀作响的木窗前。 当然也有自得其乐的时候。放学路上,跃过那条田塍,把绿生生的萝卜连根拔起,在田边水沟里略略一洗,就抓着菜缨子嚼得脆响。田埂间的火堆烟雾冉冉上升,小蟊贼们瞅准哪块地里红薯长势最好,四顾无人,掀起纠缠的藤蔓,挖出几个埋进火堆。第二天放学,便可从隔夜火堆的余温里掏出焦黑的煨红薯,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 光阴它有脚啊,恍惚间什么都没来得及抓住,二三十年就这么轻轻巧巧飞驰而过。多年以后,饮食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与过去有了云泥之别。很多人因为担心营养过甚,已经自觉成为素食主义者。而我童年的记忆,那些苦难中的乐趣,朴素中的美丽,都如同池塘边的落落野花,只在某些宁静的午后或夜里,才袅袅生姿地在灵魂深处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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