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多么有诗意的童话般的名字:睡胡杨。 常理中的睡,该是躺着睡,可是,胡杨却立着睡。车出兵团第一师所在地阿拉尔市,朝太阳升起的方向,在沙漠公路行驶近40分钟,下路左拐,进入沙漠,路边有一块巨型彩牌,睡胡杨三个字映入我的眼帘。 车在沙丘之间蜿蜒前行。红柳仿佛点亮了沙丘的生命,一丛一丛,绿得活泼。颠颠簸簸十多公里,所谓的路就到了尽头。接近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了吧? 我愣住了。周围都是隆起的大大小小的沙丘,遍地伫立着枯死的粗粗细细的胡杨,仿佛经历过一场惨烈而持久的战役。简直像一场噩梦。有的像站哨,有的像冲锋,有的像鹰一样欲展翅飞翔,有的像张开双臂呼唤,还有一小傍着一大像在赶路,还有两棵相互依偎似乎暂时歇一歇,有的像旋风卷起沙柱,有的像是一闪,躲到沙丘背后,有的索性站在沙丘顶上瞭望……它们保持着千姿百态,树身像沙雕,颜色趋于沙漠,却顽强地挺立着,不肯倒下。一种悲壮,一种坚韧。 我想起儿时做梦,同样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的一片绿洲———农场。我清晰地记得那个梦。梦里,我进了沙漠腹地。探险、寻宝是潜藏在人类心底的欲望。我登上一座沙丘,插上了红柳,仿佛是取得胜利的标志。梦里,红柳立刻开出细碎的花儿,还招引来蜜蜂。红柳的绿,像是一眼喷泉,水一般流淌开来,流到哪儿,哪儿显绿。绿色漫延开去。 第二天早晨,我得意地告诉小伙伴们:我把沙漠弄绿了。我还形容绿的规模,甚至,打算约几个小伙伴去见证我的梦。小孩往往会混淆现实与梦境的界线。幸亏父亲及时阻止了我。可是,我很在乎那个梦,我托过进沙漠放羊的羊倌、伐木的大人,注意我梦绿的一片沙漠,其标志是一座沙丘的红柳上我系了一条红领巾。 长大了,我知道那仅仅是我的一个幼稚的梦。让沙漠变成绿洲,有多种方式。父辈那军垦第一代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开垦出绿洲,而一个小孩,轻易地把沙漠梦绿了那么大一片,我自豪了好多年。现在,我还固执地相信:沙漠里放进过我一个梦,梦出了一大片绿洲。就像小说是通过虚构抵达真实一样。 沙漠地带的居民,称红柳是沙漠的彩霞。而胡杨,维语称“托克拉克”,意为“最美丽的树”。胡杨有着活着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的铮铮筋骨。这方圆两万亩的睡胡杨,处在“死了千年不倒”的阶段。 正午,太阳自己也仿佛融化了,融化得不见原形。当空只有一团模糊的亮,光和源没了界限,整个天空都在放光。炫目。我没了自己的身影,胡杨、沙丘都丧失了影子。树和沙的颜色几乎一致,那是死亡的颜色。单纯的沙漠的颜色,造成了我的视角疲倦———眼睛似睡非睡。 猛然,我的眼惊醒了。枯死的一棵胡杨,可两人合抱,丫形的树杈中间竟喷出一股嫩嫩的绿。就这么一丛,“死亡之海”突然有了生机。 而且,它的附近,或近或远,也有几棵舍不得似的顶着抱着捧着小小的绿。绿得鲜嫩。睡了多久多久?竟然“醒”了,其标志就是一蓬难得的绿。睡胡杨的睡字起得多么妥帖。 我觉得,像是有一个喜欢它的谁,在它沉睡的时候,实在忍不住,用绿枝编织了一顶帽子,戴在它头上,这么戴就把它给戴醒了。我这个旁观者,真替它高兴:总算睡醒了。 我已不习惯无声之声、寂静之静,那是罕见的沉睡之声。沙漠持恒地保持着这种状态。我的耳朵就特别敏感,能听见唯一的声音是脚下碱壳的脆裂声。沙子时不时地像水一样漫进我的皮鞋。于是,听见突如其来的苍蝇嗡声,不止一只。苍蝇好奇沙漠来了客人?如此敏锐地闻到了人类的气味? 我从未听见过苍蝇能发出如此大的叫声。像是稀罕总算有了活物,几只苍蝇在我身边飞旋,飞行的轨迹犹如一道一道缠绕着我的黑丝细线。如宇宙里的行星,而沙漠似没有生命迹象的星球表面。 若在绿洲,我必定会毫不客气地驱赶它。可是,置身遍布睡胡杨的沙漠,我一点也不嫌苍蝇讨厌。苍蝇的叫声特别夸张,像放大了的音响,沙漠的寂静反衬着它们。它们似乎凭借着叫嚣显示自己的伟大? 我真想提醒苍蝇:我可活着呢。 我还想说:进过沙漠,才知胡杨的伟大和坚韧,人类的渺小和脆弱,敬畏之心油然而生。胡杨是沙漠的守望者,人类是绿洲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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