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泽涵 我七岁那年得过一次重感冒,头脑都胀昏了,唯独记得一件事:奶奶不让去医院,她只用被子将我裹紧,说出一身汗就好了。我恨极了:“你个白眼狼转世的。”她倒也不很恼:“我们那会儿感冒了有钱看医生?就用这个法子,不都活得好好的?” 新时代不比旧年月,况且我常见奶奶有钱进账来。可她情愿做钻进铜钱眼子里的貔貅。以省电费为例。我放晚学做作业,她一定催我天黑前完成,而吃饭是摸黑的。 那次感冒拖了好久才见好,而我心中也就此布下了一片阴霾。 上苍并未善待这个勤俭之人。奶奶五十岁后,家境已宽裕,却又患上了该死的类风湿性关节炎。她的病况十分恶劣,连现代医学都束手无策。平常才隐隐生疼,赶上晴雨变天,像她这样注重仪态这样能挨苦忍痛的人,也会哭起爹来喊起娘。如果称之为“不治之症”,也不为过。 可奶奶在此症之下,依然坚持打理家务,侍弄菜地,还去拾柴火。在别人看来,她是“万事波澜,我心自若”。其实,她诸事放不下,尤其是钱这一关,哪怕是一毛钱。 那日,我见洗脸架下搁着个空矿泉水瓶,就拨出来想去扔掉,却被奶奶喊住了:“放到院里的洗衣台下去,那儿还有两个,凑一起能卖一毛呢。”我翻了下眼皮:“人家要见了,还以为你子孙都没孝养你呢。”她一愣:“我见着钱就是有种想哭的感觉呀。” 奶奶的病只能眼看着一年坏过一年,待她熬至古稀之年,四肢骨骼已全部变形,几近坏死,连衣服都不会穿了,一年到头半瘫在床上,没几天能下来。奶奶变形的不只是骨骼,还有肠胃。得这个病的人必须忌口,吃个虾都能痛得彻夜难眠。她如今固然是没了口福,可患病之前,胃口却不差,但是鱼肉一进嘴里就会犯恶心,硬吃进肚子里也会泻会吐。因为她平时几乎不吃鱼肉,久而久之,肠胃就只适应素食了。奶奶对此从未后悔过,依旧不肯饶过一毛钱。 奶奶的吝啬趣事也有可以编出短剧的。爷爷年至耄耋,只要不受气,体力也算不错,还好一口烧酒,每年自己做。奶奶给他做了限量,一餐不倒第二杯。年前一日,爷爷多贪了大半杯,夜里咳得很凶猛,还说起了胡话。奶奶咬紧牙关下床,给卫生所打完电话后,一边熬姜汤,一边嘴不饶人:“酒是什么东西?是催命符!你真个嫌命长,还浪费钱!”过了十来天,爷爷才见起色,自然又要眼红酒了。奶奶一瞪眼,或一咳嗽,笑着说:“忘了上次了,啊?”脸色忽转,“你要再倒下,我不会再救你了,就让你去了。” 旁人听了都感觉这话过分吧。爷爷却总是护着奶奶:“不怪她,四十年前,一毛钱可不是能忽略的:1个一毛,可以买一副大饼油条,可不会去买来吃;5个一毛,可以作为一笔可观的压岁钱;10个一毛,可以做进城的餐旅费;15个一毛,是你爹他们一学期的学费,可知道得赶多少趟集哟;……那时候,要少了一毛,事情可就难办了。” 关于旧时一毛钱的用处,我常听上两辈说起,但觉得那时与今朝不存在可比性,也就没去做换位思考。对它们的深思是近两年的事,我深为年少时的懵懂不解感到愧怍。 都是苦难岁月烙在奶奶心头的印迹。如今工资和物价各已翻了好几番,而奶奶对钱的概念依然定格在那个非常时期。往事难忘,但人生苦短,该忘的都忘了吧。祈望奶奶能早日走出旧影,拂去旧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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