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亚素 父亲又来我和女儿桐桐上班上学的小区摆摊了,出售一些绿色农产品,顺便也带给我各种新鲜的瓜果蔬菜。 父亲是从百里之外的乡下来的。除了赚点小钱,更是为了来看看我和外孙女桐桐。他把农产品分成了三等,最好的送给我,最差的留他自己和母亲吃,中等的才摆出来卖。 父亲摆的是流动摊,菜场东边卖了一会儿,生意清淡了就转到西边。等我领着桐桐找到他时,他正蹲在一个橘色的大垃圾桶旁边发呆,土豆没剩下几斤了,乌笋还有三小捆。我赶紧停住脚步,扭过身,轻轻地抹了一下潮湿的眼睛,然后深吸一口气,才欢快地奔向他:阿爹! 父亲立刻站了起来,高兴地呵呵着。他拉着桐桐的手一连问着饿不饿,饿不饿。然后从裤腰里面摸出一个钱袋子-----母亲用破布缝制的小袋子,抽出一张十元钱给桐桐,要她去买吃的。我阻止了他,一来为他赚点钱不容易,二来也不想让女儿去买点心吃,因为我早已为她准备了一盒营养丰富的水果。我对父亲说,你才赚了多少啊。父亲兴奋地说,今天生意挺好的,卖了两百多元呢!桐桐,乖,自己去买,外公请客。 桐桐还算懂事,在小菜场入口处买了一小袋米馒头,自己拿了两个,然后递给外公吃。父亲也欢欢喜喜地接过了。 我说,阿爹,今天就去我们家吧。 父亲摇摇头,你阿姆在家等着我呢。等下次空点,我和你阿姆一起来你家好了。 我知道,现在的父亲母亲就像一对新婚燕尔的小青年,彼此黏糊着呢。平时,不管去女儿家还是走亲戚,总喜欢在一起。少年夫妻老来伴,我真心替他们俩高兴。 考虑到桐桐要做回家作业,我不好在父亲的摊前多逗留,于是,只得依依不舍地跟他告别。 父亲却弃了摊子不顾,执意要陪我们到公交车站。一如当年,我去宁波读大学,他每次都要抢过我的行李,用三轮车载着我送到镇上的车站。车子来了,我向父亲挥手道别。我故意不再回头。可是等车子开出几十米即将转弯时,我还是忍不住往车站瞄了一眼,居然看见父亲还站在原地。顿时,刚才憋回去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父亲是个农民,闲时做点小生意补贴家用。年轻时,父亲也曾挑着担子穿街走巷。后来,他开过店,卖过棕绷床;设过摊,卖过水果、海鲜和小百货日用品。直到六十岁那年生日,我们姐妹仨执意要他歇下来,并威胁他如果再出去做生意,我们就不理他,他这才同意。 父亲很爱我,近乎溺爱。我也深爱父亲。但是在少年的某个时期,我却曾经很瞧不起他。我觉得,他天天只知道与钱打交道,与各种妇人讨价还价、斤斤计较,实在俗不可耐。我梦想中的父亲应该是清俊的、儒雅的。为此,我总是避开他的摊位。下雨天,我也拒绝他再到学校送伞。我不想让他的俗玷污了我这个读书人的雅。即使,那时我读了朱自清的《背影》,为人家的父亲感动得热泪盈眶,对自己的父亲却还是没有多少深厚的感情。 直到,直到二十三岁那年,我因高烧一直昏迷不醒。睁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是一脸泪水的父亲。听母亲说,如果我永远不再醒来,父亲已经为他自己准备好了一瓶农药。我的心颤抖了。直到,直到我结婚离开家的那一天,父亲拉着我的手,竟然呜呜地哭出声。我的心颤抖了。 是的,我的父亲很普通,他不能给我安排一个轻松舒适的工作,也不能送我一座豪华的别墅或者一辆名贵的轿车。可是,他却给了我一份比天空更广阔比海洋更深沉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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