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其军 老实说,我在得悉挪威作家约恩·福瑟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前,没有读过他的作品。或者,曾经无意间读过,但没有印象,对不上号。10月5日晚7时,我在微博上实时守着2023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消息。很准时,一个陌生的名字跃上屏幕:约恩·福瑟。然后,就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既视感,“约恩·福瑟”这几个字迅速铺天盖地。既然是新晋的诺奖得主,在相应的圈层肯定已是佼佼者,只是其作品或许未能及早地在国内普及。又或许,只是个体的孤陋寡闻导致了猛然的陌生感。 瑞典文学院给予约恩·福瑟的获奖理由是:以创新的戏剧和散文,为不可言说的事情发声。我便想听听这样的“发声”,当即可以读到的是由邹鲁路翻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戏剧选《有人将至》。 对于中国江南而言,挪威是遥远而陌生的国度,诗意的表述是“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关于挪威,我们听得最多的可能是伍佰的歌曲《挪威的森林》,读得最多的可能是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但,我们知道,那些其实与挪威并无联系,只不过因空间距离形成了某种神秘感,从而拿它“借代”应用。就像布莱希特的剧作《四川好人》,于中国四川也并无实质的文化提取,只是对于德国观众而言,四川因遥远而充满想象。然而,约恩·福瑟的作品,则是无“挪威”的虚形而有“挪威”的神魂。挪威人的存在状态,从他的剧作、小说以及诗歌里大抵是可以悟出一二的。如同读鲁迅的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观察过去年代的某种民众性情。约恩·福瑟笔下的“他”“她”“男”“女”,在舞台上表现为挪威或是北欧的众生。以两三人、四五人的关系架构人性史诗,可能就是这位新晋诺奖得主的“拿手好戏”。 剧作选《有人将至》收有《名字》《有人将至》《吉他男》《一个夏日》《死亡变奏曲》等五个剧作。《有人将至》中只有三个人物:她、他、男。剧情似乎并不复杂,约五十岁的他与约三十岁的她购买了一所面朝大海的老房子,第一幕第一句是她说:“很快我们就可以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了。”然后,他说:“我们自己的房子。”然而,围绕着是否就只是属于他们的房子,开始产生疑问和混乱。原本笃定的“远离其他所有的人”的观念发生动摇,她说:“这里好像已经有人来过了。”他宽慰说:“老房子就是这样的。”既然是老房子,当然是有人住过,也就是有人来过。她说:“我知道有人会来的。”他说:“这里不会有其他人,只有你和我,将会单独在一起。”她说:“有人会来的,我们永远也不能单独在一起。”他说:“有谁会来?”她说:“只要我们一进房子,就有人会来的。” 第二幕,“男”出现了。“男”是房子原主人的孙子。“男”对她说:“我就是把这房子卖给你的人……祖母去世了,她是最后一个住在这房子里的人。房子位置有点偏远,又这么老旧,很难卖掉,但是居然卖掉了。”“男”与她在花园相遇,两人坐在长凳上聊着。她说:“还有没有其他人住在这附近?”“男”说:“附近没有人,只有我。”他发现了她与“男”坐在同一条长凳上聊天。“男”说:“也许今天晚上能请你们喝一杯。”然后走了。他似乎吃醋了,对她说:“是你让他坐下的吗?在长凳上,坐在你身边。”她否认有这样的行为,但没否认心里可能有的波澜。现在,轮到她宽慰他,说:“当然没有人会来,只有你和我。”他说:“我听得到有人在外面。” 我突然觉得,约恩·福瑟是将房子象征化了。房子或许就是世间。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幽州台”大概是《有人将至》中的他与她想抵达的类似的幽境,可是,纵然海角天涯,还是会有人来:来过、来至、将至。 在《有人将至》里,“男”未必是字面所见的那种狭隘的“第三者”,甚至未必是人,比如,可以是导致家庭发生变故的某种意外。如果从意识流的审美判断,“第三者”还可以拟定为婚姻衍生的结晶:子,以及孙。如此,可以形成一个富有张力的时空循环。自我封闭的避世者终究是要面向俗世的。“男”所说的“祖母去世了,她是最后一个住在这房子里的人”,可能就意味着某种时空循环,“她”何尝不会是“祖母”呢? 在约恩·福瑟的剧作里,旧房子、户外行走以及莫名其妙的“第三者”,都是重要的意象。挪威滨海,地形略显狭长,陆地的恒定感或许不及海洋的漂泊感强烈。约恩·福瑟似乎试图通过诗歌找到某种平衡。诚然,约恩·福瑟写诗,也写小说、剧作,但他自认为本质上是诗人,创作小说、剧本只是谋生手段,而他的剧作因他的诗人语感和思维,显得别样的空灵和通透。很奇怪,我读他的剧作,入口仿佛是一则童话。剧情中缓慢而隐约出现的“第三者”,通常是女性的一个“蓝颜知己”,她把握不准是日常交情、友谊还是眷恋的那种亲近。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像飘忽不定的山间雾岚。 在剧作《名字》里,女孩带着男孩回到父母家,她其实不想回家,但已怀孕且居无定所,不得不回。男孩喜欢看书。我觉得,这里有约恩·福瑟的自我投影。当女孩青梅竹马的伙伴比杨恩找上门时,显得与女孩较为亲近,而男孩没有什么反应。 男孩与女孩讨论着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取什么名字。“古纳”“安娜”“克里斯蒂娜”“丽芙”“克里斯蒂安”……男名、女名想了一长串,终是拿捏不定。甚至说到,要不就取名“比杨恩”吧。这就惯常地激活了时空交替的诗性。接着,男孩的一段话特别点睛:“我一直在想,一定有一个地方,在那里孩子们出生前都聚集在一起,在那里孩子们都还只有灵魂。不过反正他们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交谈,用他们天使的语言。”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大海,浪花朵朵周而复始,真像“孩子们出生前都聚集在一起”。他们终将进入属于自己的旧房子,终将获得命名,当风一阵一阵地吹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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