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蜂诗人沈建基。记者 王鹏 摄 |
|
沈建基年轻时的放蜂生活。 |
|
沈建基的结发妻子黄秀金。 |
铁轨的震颤中火车驶过乡村、城镇,夜深了,远方的灯火零落如星,火车与另一辆车交会时发出巨大的声响,车尾的篷布里冒出几个哆哆嗦嗦的脑袋,聚到一处,烟头明明灭灭。 沈建基记得很清楚,那是1966年冬天。那一年,文革开始,家被抄,父母被挂上牌子游街批斗。他带着几箱蜜蜂一路逃亡到乌鲁木齐,想到未知的命运,心里一片凄然。 也不知道是几点,双脚发麻的他站起来,无意间往外一望,顿时呆住了———旷野之上的那片星空分外静谧,点点星光从车窗的方寸之间一直蔓延到天边…… 后来他明白,当时是一种叫做“诗意”的东西,抚慰了他没着没落的心。之后很多年,他一路颠沛流离,接连丧妻、丧子,痛不欲生,在生活露出最狰狞面目的时候,他就是靠着那一点诗意,苦苦支撑,捱过了最绝望的时光。 后来,蜂农老沈就变成了诗人老沈。 不久前,他的第七本诗集《时光碎片》出版。《人民文学》副主编邱华栋评价他:面临着最底层的最残酷的存在的压迫,年近七十了竟还保持着一颗十七岁的心。 记者 樊卓婧 程鑫 蔚蓝的海面雾霭茫茫/孤独的帆儿闪着白光/它到遥远的异地找什么/它把什么抛在了故乡———[俄]莱蒙托夫《帆》 为谁辛苦为谁甜? 装满蜜蜂的火车皮像一头来不及冬眠的熊/停止了一夜忙碌的吆喝/现在,它只等待一声汽笛拉向远方 楼房上的灯光正在熄灭/剩下刀子磨砺空气的声音/星空并不因乌魯木齐零下26℃而泯灭/显得清淡而高远 但闪烁的都是冰/车末的篷布里探出几个养蜂人的脑袋/互相看一眼沾满灰土覆着霜花的须发…… 当年乌鲁木齐空旷的星空一直让沈建基念念不忘,多年后他凭着脑海中的画面写下了20年放蜂生涯的一个小片段。这是放蜂人最残酷的生存状态,而他依然找到了诗意。 “当时真没觉得很苦很累,因为这是自己的选择。”他说。 1945年,沈建基出生在慈溪崇寿镇一个普通家庭。因为家庭成分被划为地主,从小成绩优秀的他在初中毕业后没能继续读书,在家务农种棉花。 每到棉花开花的时候,就会有来自衢州、金华等地的蜂农,赶着蜜蜂过来采蜜,一呆就是两个月。时间一长,沈建基跟蜂农渐渐熟悉。他知道放蜂生活漂泊不定,但是,赶花的那种自由和浪漫,让他心向往之。 从16岁开始,他种了4年棉花,人生仿佛一眼能看到头。他实在不甘于这样的生活。 1965年,20岁的他跑到金华,找到认识的蜂农购买了6箱蜜蜂,开始了他的放蜂生涯。 第一年,沈建基放蜂的足迹还仅限于浙江境内。从宁波的姜山,到台州仙居,转了一圈回来后,家乡的油菜花也开了。 第二年了,文革开始,抄家后父母被挂上牌子游街批斗。沈建基知道,这才刚刚开始,之后肯定会愈演愈烈。一天晚上,趁着月黑风高,他带着20多箱蜜蜂跑到余姚火车站,连夜坐车逃到了衢州。很幸运,举目无亲的他在那里碰到了好心人童林标。 童林标当时已是养蜂界大哥级人物,专门负责外围打前站,就是打探全国各地哪里有花,都是些什么花,花期是啥时候,以防错过花期。 沈建基在衢州火车站流落了两天后,童林标收留了他,从此成了他的师傅。跟着二三十人组成的放蜂队,沈建基才知道放蜂人的世界有多大。 他第一次走出浙江,追逐上海的油菜花,20多天后辗转到了苏北的连云港,花期过后又包下火车皮追逐山东的枣花、山西的木樨花,直到祖国的西北边陲新疆。 这生活,就像他儿时背过的唐代诗人罗隐的《蜂》:“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不过,“逐花而居”的美好想象很快被餐风露宿的现实所取代,在北方的原始森林,好几次碰到婴儿手臂一般粗的毒蛇,吓得腿都软了,还有很多叫不出名的大虫野兽。途中常有猝不及防的风沙和暴雨,没有换洗的衣服,几乎都是穿在身上风干的。 夜凉如水的时候,对父母的思念折磨着他。读书成了唯一的寄托。每到一个新地方,他都要跑到村民家借书,不能借的就买下来。唐诗宋词,普希金的诗集,托尔斯泰的小说,莱蒙托夫的诗歌……伴着他一路走下来。 “蔚蓝的海面雾霭茫茫/孤独的帆儿闪着白光/它到遥远的异地找什么/它把什么抛在了故乡” 沈建基说,现在的年轻人很难体会到莱蒙托夫的《帆》时带给他的那种震撼,第一次读的时候,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突然热泪盈眶。 第一年放蜂刚回浙江时,老家崇寿来的两名大队干部突然出现在衢州,以集体的名义接管了他的蜜蜂,并将其押回了老家。一年的奔波化为乌有。“采得百花成蜜后, 为谁辛苦为谁甜?”他自嘲,罗隐他老人家,挺有先见之明的。 村里给了他两条路选择:要么继续养蜂,但归集体所有,养蜂的报酬记一个人的工分;要么下地干活,但不得外出。这两条路都非他所愿,没过多久,他又从村里逃出,跑到衢州,从师父那里分得几箱蜜蜂,再次踏上放蜂之路。 一路念着莱蒙托夫的《帆》:“孤帆的力量微不足道,但呼啸的海风,翻卷吱吱作响的桅樯……都动摇不了它那苦苦追求的意志,阻止不了它迎风破浪永往直前……” 原来,诗歌真的有这样神奇的力量,隔着遥远的时空,把他的心思一语道破,又让他在字里行间找到慰藉。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清]纳兰性德《长相思》 君问归期未有期 把我的话刻在高山之上/让我用一生的时间眺望着对照/把我的话粘贴在太阳之上/让我用一生的时间为它燃烧/以我们两个人的心/用一个旋律跳动/就会奏出世上最美的和音 这是沈建基为结发妻子作的诗。他说,他让她等了10年,她大概是太累了,就走了。 所有悲欢离合,都和放蜂有关。 那是在沈建基放蜂的第二年的11月份,追花到福建莆田,正值当地的蚕豆花开。蜂农们都暂住在当地村民的家里。他落宿的房东家有个妹妹叫黄秀金,高中毕业后在家做家务,和沈建基一样,喜欢读书。两个年轻人有了很多共同语言,慢慢地,一种说不清楚的情愫,在潜滋暗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人开始在书里夹带纸条倾诉爱慕。 两个多月后,莆田的花期结束了,放蜂的队伍即将离去,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泪眼婆娑,依依不舍。 2011年,沈建基在自己的诗集《骆驼回响》中,记录了当年离别的那一幕:“妹啊,为我的前方祝福吧/当我踏上征程/从你默默的眼光里离去/没有回头/我怕扛着一座山的意志/在你的泪水里融化/你的眼光是透明的网/即使天涯海角/我的双翅/再也飞不出你的一丝一缕。” 鸿雁传书了一年,第二年冬天,放蜂队伍再次来到莆田时,两人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但此时的沈建基真的一无所有。几个月前,他母亲做脊椎手术,放蜂挣的那点钱全部交了医药费,还背了不少债。 可小黄和家人并不介意,他们看中的是小伙子勤劳朴实和上进。小黄一家杀猪宰羊,为他们举办了简单的婚礼。漂泊了3年的他终于有了一个家,沈建基发自内心地感激,上天给了他那么好的妻子。只是当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带给妻子的,磨难多过幸福。 两个月后,沈建基和其他蜂农又追花上路了。在江西上饶,他再次被老家的大队干部抓回,蜜蜂全部没收。 这次不像上次那么幸运,除了蜜蜂没收外,他还被挂上牌子挨批斗,并被监视劳动。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被抓后,已有身孕的黄秀金同她母亲从福建莆田赶到慈溪,一路颠簸,吃尽了苦头。 平时温顺柔弱的黄秀金不知哪里爆发出的能量,挺着大肚子,天天到大队吵闹,要他们放人。大队干部逼着她与沈建基离婚,说什么你是贫下中农子女,根正苗红,为啥要同“地富反坏”纠缠在一起? 关口上,黄秀金有着福建姑娘的韧性:“他一不偷,二不抢,三没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我知他是怎样一个人,怎么能跟他离婚呢?”她一直坚持到临盆之前,才含泪离开返回了莆田老家。 所幸,不久后出现了转机。新上任的村干部儿时跟他关系要好,偷偷开了封介绍信,把他的户口迁到了福建,并让他赶紧离开慈溪,不再回来。 身无分文的沈建基无颜就这样空手回去,又在四川放了一年蜂。 那一年,他念叨最多的是李商隐的“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好多个夜晚,他都梦见回了家。只是没有想到,好不容易夫妇团圆,当沈建基看到蹒跚学步的儿子时,愣住了。 一家团圆的喜庆中,总有一丝阴影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 ———[宋]苏轼《江城子》 无处话凄凉 “阳光 阳光/我知道她在那座山岗/你把一山的孤寂送给了她/你把一海的悔恨送给了我/为你自己留下整个天空的感伤。” 这是沈建基在结发妻子去世30年后写的诗,在她离开后的漫长岁月里他常常反省: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分离和伤害,如果当初逃出慈溪后他直接回莆田和妻子团聚,她会不会有一个更幸福的人生? 回过头来想,有些事也许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当时沈建基逃出慈溪后就遇上了一个正在四川放蜂的蜂农,知道天府之国是个好地方,一年四季都有花期,他有点动心,决定去看一看。 刚到四川的时候,他就已经收到来信,妻子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高兴过后心里慢慢有了思量:得在这儿给儿子挣点钱再回去。 白手起家的他辗转了近一年,终于有了2000多元的积蓄,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在当时月工资只有30多元的年代,2000多元可是一笔巨款。他买了好多东西,妻子的,儿子的。他知道,妻子为这个家吃了太多的苦,他对妻子亏欠太多。 只是见到儿子的第一眼,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孩子虽然还很小,长相却和他们夫妻二人迥然各异。好几次,沈建基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他怕伤了妻子心,但心里的那个疙瘩始终难以解开。 最终,妻子有一次失言,孩子的生日露出了破绽。沈建基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儿子确实不是他的。 妻子解释了几句,发现没有用。她像突然被抽空了一样,一下子坐到地上,掩面大哭起来。 原来,临产的时候,家里没钱,黄秀金选择了最便宜的贫民医院,结果消毒没弄好,他们的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才10天因破伤风而去了。刚巧,同病房一产妇因为之前已有6个孩子,想把刚生下的儿子送人,黄秀金就将其抱回了家。 妻子说,当时沈建基在外地,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就是怕,没了这个孩子,就没了夫妇间最深最牢靠的联系。 沈建基怪她糊涂,一气之下,丢下了又怀孕了的妻子,跑回了慈溪老家。 好在沈建基几天后就冷静下来,为自己的冲动而愧疚:一个女人家,遭遇如此悲剧,需要承受多大的压力。毕竟,在她最困难最难过的时候,自己做丈夫的没有陪在身边。 没过几天,他就赶回福建。几个月后,他们的女儿出生了。 生活很简单却也温馨。家人建议,不再外出放蜂,留在家里种田种菜也能度日,还能照顾家庭,但沈建基不适应那边的农活。莆田那边以水稻为主,不像慈溪老家,都是棉区。本想开个小店嘛,语言又有障碍,生意难做,他不知道,除了放蜂还会干什么。 女儿出生后不久,他又带着当地的蜂农外出漂泊。他当时并没有多想,在日复一日的思念里,多愁善感的妻子忍受着怎样的煎熬。 很快,他接到岳母的来信,说妻子精神出了问题,总是说有人在骂她,其实根本就没那么回事。 那年冬天回家,他发现妻子真的不对劲了。那个能干爽利的姑娘突然变得神神叨叨的,烧饭的铁锅洗了又洗,说不干净,严重时还老说有人给她下药。 没过多久,他们的小儿子又出生了。考虑到妻子的身体状况,儿子断奶后就被送回了慈溪老家,让孩子的奶奶代养。后来妻子病情越来越严重,沈建基只好把女儿也送回了慈溪。 1979年,当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出生后不久,生活所迫,沈建基又踏上了放蜂的旅途。只是,心里还是放不下,好几次晚上梦到妻子对镜梳头,他想,好像苏东坡的《江城子》,“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又惊觉不对,一丝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当他放蜂到内蒙古赤峰的时候,一天之内竟先后接到两封电报。 那是他人生最悲惨的一天:幼子走了,妻子也走了,两封电报的发出时间相差不到一周,而他没有见到妻儿最后一面。 那时候交通不发达,从内蒙古赶回福建得五六天。就算丢下蜜蜂以最快的速度往家赶。等他到家时,妻子已经入土了。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东山采来玫瑰∕西山采来丁香∕做一架绝世的婚床∕请你再做一回我的新娘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爱人却是睡在花中央∕请你再做一回我的新娘 ———沈建基《我的爱人》 我是人间惆怅客 31年后的2008年,沈建基在他的《我的爱人》这首诗里,表达了对亡妻的怀念。 邻居们告诉沈建基,孩子得了痢疾,不治身亡。这对黄秀金打击很大。孩子被埋后,她当晚还跑到山上,把孩子刨出来抱着痛哭,说没带好他,对不起孩子,对不起丈夫。她经不起第二次丧子之痛。第二天,她就跳河轻生,被村民救起,可没过两天,她又上吊自尽了。 坐在亡妻的坟前,沈建基感到强烈的内疚和自责。妻子还那么年轻,才31岁就失去了生命。如果他不是常年在外,妻子也许不会发病,也不会出事。可是,这一切都太晚了,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照顾好两个孩子,给九泉之下的妻子有个交代。 妻子走了,10多年的婚姻结束了,而他这一生的坎坷,也仿佛在那10多年里走完了。 1984年改革开放,年近四十的沈建基结束了多年的放蜂生涯,利用各地漂泊所积累的人脉,开始跑供销。直到现在,他都还在坚持着这份小有成就的事业。 随着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操劳了一辈子的沈建基终于可以停下来歇口气了,曾经的沧桑常令他唏嘘不已,感慨之下想起了压在箱底的那些手稿。 当年的放蜂生涯,除了读书,他还把一路的酸甜苦辣和所思所感简单地做了记录,写在纸上。当年,他害怕记录的这些东西惹祸上身,不敢自己保留,托付给村里的儿时好伙伴代为保管,因为他家成分好,不会被抄家。 直到文革结束,他回到慈溪,那些手稿才又回到了他的手中。这是他一生坎坷却又不甘的见证,他珍藏着。 2005年,沈建基开始整理手稿,一篇篇感人至深的诗歌相继出炉。如今,他已公开出版过《原野放歌》《风从草地走过》《流云无声》《霜河有星闪烁》《风雨月亮》《驼铃回想》《时光碎片》七本诗集,也拿了很多的奖项,并成为省作家协会会员。 宁波市作协主席荣荣说,反复读了沈老先生的几首诗,那种苍茫感、孤独感一次比一次更沉沉地压上心头。他的诗虽然没多少技巧,语言朴实,却给人一种近乎可称之为巨大的力量。他的诗靠的是他的人生阅历,他随意用他生命里的沧桑写入诗歌,里面的气象之重,于当今诗坛较普遍的诗歌之轻,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自称村夫野老的沈建基觉得,这个评价太高了。他只不过是想把自己人生的酸甜苦辣和悲欢离合写出来,也算是对多年坎坷人生的一个交待,“断肠声里忆平生”,仅此而已。 如此说来,曲折的经历和接连的苦难,也是一种幸运,否则,就没有那么多激情和积淀在笔下流淌。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他说,阅尽沧桑后,理解了很多人和事,也很庆幸,在处境艰难的时候,自己还能发现生活中的诗意,在最悲伤的时候,那些诗给了他安慰。人世间,很多感情是相通的,他把自己的感受写下来,也希望,其中只言片语,能给别人带来一点点思考和启发。
|